作者:赵德发
羊丫没有当那种鱼。
她像玻璃缸里的金鱼。
她瞪着两只大眼慢悠悠地到处游动,不知是她寻别人还是让别人寻她。
当林妹妹第一次见宝哥哥的时候,羊丫遇见了老山。
老山的眼尖,当然也发现了她,便立即走过来张着薄皮子嘴说:“羊丫你也来了呀?”羊丫有些激动与紧张,说:“来了来了!”口气里好像与老山早就有约。
老山借着银幕上发出的亮光看着羊丫,嘴里说:“这个电影好吧?这才叫伟大的爱情哩!”说着就嘬细了嗓门随着大喇叭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闲静犹似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
老山唱得合辙入韵悦耳动听。
羊丫本来有些吃惊,这时瞪着一双眼把那吃惊程度夸张到了极度:“啊哟,山队长你唱得真好!”山队长说:“你不知道,我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厣:“山队长你真了不起。
跟你在一块就不用看电影了,光听你唱就中!”山队长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给你听?”羊丫痛快地应道:“好!”
电影队住在刚建起不久还没住人的民房里,此时阗无人迹。
到了屋里山队长划着火柴找灯,划一根找不着,再划一根还是找不着,说道:“你看你看,灯呢?灯不见了!”羊丫哆嗦着声音说:“算啦,摸黑听也行!”于是山队长就扶着羊丫的膀子让她在床边坐下,然后将手仍旧放在她的身上,嘴里就唱了起来:林妹妹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只道是暖巢可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犹如亲兄弟,
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
到后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共读《西厢》在花前。
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啊言。
……
羊丫心醉神迷。
呵,坐在身边的不是山队长了,是宝哥哥了。
不,不是宝哥哥,是山队长。
宝哥只会流那不值钱的眼泪,山队长却会拉我出火坑。
不过山队长是会唱宝哥哥的,会唱宝哥哥的山队长也不错。
山队长是宝哥哥,宝哥哥是山队长。
山队长,宝哥哥!宝哥哥,山队长!在那软绵绵甜丝丝的唱腔中,羊丫主动解开了自已的衣扣……等羊丫走出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村西面已经听不见宝哥哥的唱只听见人们在呼老唤幼——这场电影结束了。
此刻羊丫才决定说出那句最最重要的话:“山队长,你不是说过叫我跟你放电影吗?”山队长去她脸上再摸一把:“你等着,我跟县电影公司打个报告就来叫你!”
以后的日子里,羊丫就满怀希望地等待。
她一遍遍幸福地想:我就要放电影去了。
我就要放电影去了。
她甚至把被子也拆洗了一遍,打算一旦山队长来叫她,打起背包就出发。
然而一直不见山队长的消息。
等了将近一个月,羊丫这天在大街上看到小米作出了最新广告:今晚电视红楼梦。
这电视广告让羊丫每日里持续不断的回忆更加鲜明。
他决定从他小舅家的电视上重温那个感觉,便从自已攒的数量极为有限的私房钱里找出一个五分钢蹦儿,吃过晚饭去了村后。
有十来个年轻人早已坐在那里。
在《红楼梦》放了一大会儿时,有个叫宁开通的小伙子忽然道:“你们知道不?电影队的老山叫抓起来了!”接着他讲,这是他今天到乡里买化肥听说的。
那老山是个大流氓,经常在下来放电影时骗大姑娘,说要把人家弄出去放电影,叫人家跟他睡觉。
葛家洼有一个叫他睡了,可是睡了以后老山再也不提脱产的事了,那识字班就把他告了。
老山叫公安局抓起来,听说一供供出十几个。
羊丫眼前一黑。
睁开眼再看屏幕的时候,宝哥哥便是青面獠牙了。
她艰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小舅的家。
她的背后,宝哥哥还在唱:林妹妹呀自从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令你惊啊,
冷雨敲窗你病未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与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第19章
天牛庙的村街自从地富摘帽后再没人去扫,不过“满街屎尿”的现象并没有存在许久。
从正月下旬开始的每天早晨,都有一个人将街道上的屎尿捡走。
这人是大脚老汉。
老汉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一些人特别是中老年男人的注意。
自从三十年前入了社,庄户人普遍丢掉了粪筐不离肩的老习惯,村里村外的野粪再也无人捡拾。
起初有些人还看见了红眼,后来想想地是大伙的,别人不拾咱也不拾,于是看了野粪就不红眼了,再后来,走路看见时就只想到躲开它们别踩到脚上了。
尽管干部们也发现了这一问题,让每个生产队都拿出一两个半劳力专门拾粪,但这种分工更助长了广大社员对粪肥的冷漠。
三十年下去,庄稼人已经差不多把背粪筐这事与男人的长辫子和女人的裹脚布一样等同看待将其抛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而今天出现了第一位拾粪专业人员之外的拾粪者,这人又是三十多年没到队里干过活的老懒虫,这不能不说是异乎寻常。
早起的人们观察到,这位七十岁的老汉是以极大热情来干这件事的。
天刚蒙蒙亮,街面上的霜花还白刷刷的没被人践踏只印着一些狗蹄子花,封大脚就出门了。
他的粪筐没背在背上,而是用粪叉平挑在身子的一侧。
他一走一歪,那粪筐也像个钟摆似地一悠一晃。
遇到了他要捡拾的,便停下脚步放下筐捡拾起来。
他拾得十分仔细:那些受到老腻味鼓励的孩子们在街心拉的人屎,那些受到主人怂恿到街上觅食的猪狗们拉的畜屎,甚至连星星点点的鸡屎鹅屎,他都一份份捡拾到筐里。
不大一会儿,那筐再让粪叉撅起来的时候就大大减小了晃悠的幅度。
终于,那筐满了,晃悠不动了,老汉便把它撅到背上背回家去。
但他很快又撅着空筐出来,去了另一条没拾过的街上。
直到日出三杆,他把全村的街道串完,回家吃过早饭,他又撅筐去了村外……。
在他干这事的时候,当然会有人问他拾了干啥,老汉都是笑一笑说:“交队呗!”一些人感到疑惑:这老懒虫,三十年没往队里滴一个汗珠子,老掉牙了怎么又有了集体观念?有的人则说:秃子头上的虮子明摆着。
今年他小舅子宁可玉分出去单过了,光靠羊丫一个识字班能挣多少工分?他当然要抽掉懒筋干点活喽!
在人们的疑惑与猜测中,封大脚一天天继续着他的劳作。
早晨拾村里的,上午拾村外的,下午则在家里对当天拾来的粪进行加工处理:到村前河边背来些黄粘土,与那些各种各样的粪便均匀地拌到一起,再倒水搅成泥状,最后结结实实地培到院子的东南角。
粪便经过这样处理,便能保养分、快发酵,以后也容易捣细,种地好使。
每天忙活完这一套,看见圆圆溜溜像个大馒头似的粪堆又长出一块,老汉便兴奋地嘘出一口气,蹲到一边,用那粘满了粪的一双手掏出烟袋装上烟,津津有味地吸起来。
半个月后,老汉关于拾粪交队的话被认定为谎言。
那天是生产队去他家收粪。
多年来,各户社员人与猪的粪便是由队里记分包收的,对一个大人一月中通过排泄对集体所做的贡献,队里给三十个工分作为报酬;一个小孩则记十五分。
一口猪每月记三十个基本分,最后再按出圈斤数加一点奖励。
按一般惯例,队里是每月到各户收一遍的,将猪圈与人厕中的统统挖出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