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74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一出正月,生产队要准备春播用肥,对各户的粪收得更要彻底一些。

二队队长封家明决定这一茬不光要挖光猪圈与人厕里的,还要挖一遍各家的鸡窝、铲一遍院里的表土。

他带着部分劳力收到爹娘那里,按既定程序搜寻了一遍之后,便发现了院子东南角被草垛挡着的大粪堆。

他知道这是爹拾来的,这些日子他也曾为爹的转变暗暗欣喜。

自从小舅分出去单过,他知道爹娘光靠羊丫一个人挣工分不行,曾当面向二老提出,他从今年开始一年拨给他们一千五百个工分,以便让他们能在队里的分配不至于比一般人差。

爹含含糊糊答应了他,但与此同时也背起了粪筐。

封家明想,爹这是要为我减轻负担呢。

爹这么老了还体谅儿女实在难得!现在封家明估估爹的那堆劳动成果,起码要赶得上两户人家一月的出粪量,便打算给爹记二百个左右的工分。

可是就在他指挥社员去抬那堆粪的时候,爹却拦住了他:“慢着,那堆粪你们不能弄!”几个社员很奇怪,说:“你拾了粪不投到队里去,留着干啥?”老汉说:“干啥你们甭管!”家明听见爹说这话,联想起他前些天听说外地分地消息时的兴奋,便有几分明白。

但他觉得像爹这样也未免太敏感,南方分地是南方,再说还不知是真是假,你怎能立马准备起来了呢?他说:“爹,你又犯糊涂了!”老汉听出了儿子话语中的规劝,但他仍然不让步,说:“说我糊涂我就糊涂,猪圈里的,茅房里的,你们爱挖多干净就挖多干净,这粪你们就是不能抬!”家明也不便在大伙面前揭穿爹攒粪的真正用意,便佯装生气地向社员一挥手:“咱们走!队里不差他这一点粪!不要他的,叫他留在家里臭死自已!”说完带着大家到别的户里去了。

事情就这么不起火不冒烟地过去了。

以后大脚老汉还是天天出去拾粪。

院角里的粪堆一天比一天大。

羊丫惊恐地发现自已怀孕了。

本来应该在那几天到来的东西,却迟迟没有到来的迹象。

过期以后,每过去一天羊丫就像下了一层地狱。

下到第十八层,羊丫便彻底绝望了。

她摸着自已的小腹暗暗说:毁了,真是毁了。

头几天羊丫还在庆幸山队长出事后她的名声并没有受损。

根据她的观察,村里人没把她和山队长联系在一起。

大伙议论归议论,却从不对羊丫表示出异常神色。

羊丫不放心,又去嫂子细粉那里试探。

她想如果真是联系到她,细粉这人是无法藏在心里的。

然而细粉见了她,依旧像以前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甚至连山队长的事都没提起。

羊丫便彻底放了心。

她想,要么是山队长没供出与我的事,要么就是供出来了公安局给保了密。

所以她便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去队里干活,日复一日地挣七个工分。

万万没有想到,山队长却把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留在了她的肚子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摸着小肚子就像捂着一颗电影上出现过的定时炸弹。

不过那炸弹是个小人。

羊丫似乎觉得,那小人在她的子宫里一天天地长,已经长得和山队长一模一样长了个薄皮子嘴并且在女声女气地唱《红楼梦》。

羊丫想,如果有一天这小人高唱着贾宝玉的唱腔从肚子钻出来可怎么办?

不行,我必须弄掉他,趁早弄掉!

羊丫是不敢去医院的,要处理只能采用自已设计的方法。

她先是取来擀面杖,把小肚子当作面团一下下地擀,可是擀罢等待几天却不见有效果;她随后又用手去掐,也是无济于事。

她想这两种办法都太温和了,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把下身脱光,退后三尺而后猛地朝床角上撞,一下,又一下,直撞得小肚子皮破毛飞。

可是,肚子的小人还是安然无恙。

羊丫被小人儿的顽强生命力震撼了。

同时,要尽快除掉他的念头也更为坚定。

她思考一番,认识到从外部搞掉是不可能了,便决定转换一条更为直接的途径。

她在家中悄悄搜寻了一番,终于选择了一件合适的工具——线砣子。

这捻线用的东西由一头粗一头细的铁条做成,下端缀了几个铜钱,上端则有着一个弯勾。

这天夜间,羊丫把它插进了下身。

已经睡着了的绣绣老太被那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惊醒。

她慌慌地穿上衣裳摸过去,眼睛虽看不清,却清楚地嗅到了那满屋的血腥。

她往床上一摸,手上便沾满了又冷又粘的东西。

她问:“丫,丫,你怎么啦?”羊丫呻吟道:“娘你快看看,贼种出来没出来?”老太太便一下子明白了。

她低头去看养女的腿间,那儿果然有着几块烂肉。

她朝养女身上一趴便大哭起来。

第二天羊丫没到队里干活,绣绣去对儿子说羊丫拉肚子。

大脚老汉起初不明真相,后见老婆悄悄洗血布片子,便向她追问究竟。

绣绣见不好瞒他,遂如实以告。

老汉气得把大脚一跺:“我早说过,什么娘什么女!你看这不真的弄出事啦?快给她找婆家!快找!”绣绣老太也觉得应该这样,等羊丫身体复原,便扭着小脚去了一趟王家台,让老媒婆花春子再给忙计忙计。

不料花春子好容易物色了一户人家,到大脚家里回话,却立马遭到羊丫的痛骂。

花春子狼狈不堪地走后,老公母俩向羊丫道:“你看看你,还能不找婆家啦?”羊丫咬牙闭眼一字一句道:“我跟你们说,以后你们再操这闲心我就去死!”老公母俩听了这话大眼瞪小眼,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从此以后,羊丫脾气变得特别古怪,或是躺在家里不上工,或是上工回来不吃饭,再不然就是晚上呆呆地坐在院中直到半夜。

老公母俩不知所措,只是背着她摇头叹气。

过了清明节,一天比一天暖和,羊丫渐渐对院角的粪堆表现出愤怒。

只要她在家就一迭声地说:“臭死啦臭死啦!”的确,那堆粪在西南风的鼓动下越来越猛烈地将自身的气味在院子里挥洒,老公母俩当然也是闻得真真切切。

但是大脚老汉对羊丫别的言论能够迁就,对这却不能。

他立愣着眼睛说:“就臭了你!就没想想自已香不香!”羊丫听了这话涌出两包眼泪,一下子钻到东屋里不再出来。

再过一些日子天气更热,那浓烈的臭味熏得羊丫没法再在院里呆坐,她皱着眉头说:“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大脚老汉针锋相对地道:“不愿呆就不呆呀!走呀!”羊丫瞪羊眼说:“我当然要走!你等着瞧吧!”

春去夏来,夏尽秋至,大脚老汉丝毫不理会羊丫的抗议,仍然是一天到晚往家里划拉那些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随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一些新的传闻像风一样刮遍了天牛庙村。

先是说南县统统搞了分组,一个队分成三四个,有的村还一竿子插到底,把地分到了户。

接着又有人说本县也有这么搞的了。

没过两天更确切的消息传来:本公社就有三四个村拆了队,另外旱岭村搞了包产到户。

这些消息很快把社员们搞得坐立不安,一时间白天黑夜人们都在议论纷纷。

而贫协主任老腻味对那些传闻的反馈则是骂街。

他袖着两手一边走一边大声骂:“日他奶奶,要复辟了呀!毛主席的家业要完了呀!贫下中农快准备好打狗棍子要饭瓢,再去受二茬罪呀……”贫协主任的这种表现恰好证实了传闻的不妄,人们都说:啊呀,这世道真要变呀!

这时,社员们上工越发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劳力拉出去,到了干活地点也只是闲坐。

队长稍稍催促两句,便有人顶撞道:“快散伙了,还干啥呀!”队长们也是心怀狐疑,也就不那么硬管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明白了大脚老汉从去年就开始拾粪的目的所在。

他们心里说:这个老家伙,眼光就是怪远哩!想想全村的粪已经让他独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产生了吃了大亏的感觉。

于是,早晨起来在村里村外拾粪的就不是大脚老汉一个人了。

有时候老汉出门后,就连他所在的一条街上也早被别人捡拾得空空如也。

可是对这种竞争老汉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的是还有些欣喜。

他一边撅着空筐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就对啦,这就对啦……”当看到白天社员下地时也有一些背粪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观赏名画一样驻足赞叹:“好呀,好呀……”

然而生产队长们却遇到了难题:春播急需准备的肥料,这时突然变得难收了。

到一些户里看看,猪圈人厕都突然变得十分干净卫生。

再仔细瞅瞅,原来那些猪粪人粪都已被转移到了僻净的角落里去了。

队里要抬,主人则不许,他们明确地告诉队长:这粪就是等着分了地以后自已用的。

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些早被收了粪的户便愤愤不平,说有交的有不交的,这账怎么算?他们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来!有人公开到队里的粪场上往家中推粪。

虽经队长阻止,但到了晚上各个队的粪堆都有被偷的。

三队的情况最严重,仅有的两大堆粪竟在一个夜间被社员全部抢光。

这些情况当然反映到了大队干部那里。

大队干部主要是郭自卫、封合作二位书记,他们又将此反映到退休老书记封铁头那里。

他俩几乎每天都到老书记跟前,说一说这些事情,然后向老书记求教:“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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