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76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不过封合作在老子面前就敢说话。

他说:“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铁头立即骂他个狗血喷头:“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说,只要我还没死,天牛庙的集体就别想垮掉!”封合作说:“爹,中央七十五号文件已经讲了,可以包产到户!”封铁头说:“讲是讲了,可那是说的落后地区,那些地方长期上不去,才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咱们这里呢?是老解放区,集体是巩固的,绝对不能包产到户!”封合作见说服不了爹,只好摇摇头走了。

这一年的五级干部会意外地于年前召开。

大、小队干部悄悄议论:好了,咱县也要搞了。

于是生产队长们多年来第一次破了例,积极踊跃地去开会。

只有二队封家明提出将队长职位让给费小杆,大队经请示管理区纪书记也同意了。

他们走后,社员们便焦急地等待。

等了四天把他们等回来了,却发现这些人一个个耷拉着长脸。

原来县里讲,沂东县因为是先进县,不能搞大包干。

封铁头听儿子汇报会议精神的时候正在吃晚饭。

他张着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泽的假牙大声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可是过了年之后,本县一些村暗地里搞大包干的消息却接踵而来。

在十里街公社,先是黄瓜峪,接着是马蹄洼,后来又有五六个大队。

一过了正月十五,连与天牛庙毗邻的王家台也开始分地。

当该村刚上任一年的年轻支书王金雨带干部们拉着皮尺量地的时候,天牛庙村的许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铁牛旁边远远地观看,一双双眼里流露出无尽的羡慕。

老腻味也来了这里。

他看看这情景,连忙挥着手把人们往村里撵:“回去回去!搞资本主义有什么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这么瞎胡闹,过不了两天他就不用当书记了!”可是人们不听他的,不但不走,还对他冷嘲热讽:“等王金雨撤了职你去当呵!天牛庙就出口你这样的革命干部呀!”

老腻味一人难挡众口,便嘟嘟哝哝地回村找封铁头汇报。

他说完村前的情景献计道:“我看得再搞忆苦思甜,叫他们都明白自已忘了本!我这就去找人做忆苦饭!”

封铁头制止了他。

多年来村里经常搞忆苦思甜,办一顿糠菜饭给大伙吃,再找几个贫雇农上台诉苦,让大家充分认识旧社会的孬新社会的好。

头些年还有点效果,一些从那时候过来的人会掉几星眼泪,后来搞得多了,尤其是忆苦常由老腻味来做,人们就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忆苦饭却说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

所以老铁头就不让再搞了。

老腻味的建议没得到采纳,着急地问老书记:“难道咱们就不管啦,就眼看着复辟?”

封铁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到县上去问个明白,问问领导们还管不管!”

老腻味听了马上说:“对,去上访!我也跟你一块去,你代表党员干部,我代表贫下中农!”

但封铁头不愿与这个贫下中农代表同行,说他一人就行了。

老书记的行动计划受到了全家人连同郭自卫的劝阻。

然而无论怎样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无奈,封合作只好说:“你去就去吧,不过我得跟着你!”封铁头说:“你去干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车,老铁头很快进了县城。

他记得当年在鼓岭乡抓合作化的米乡长在县里当农委副主任,便决定先找他。

在县政府三楼上,已经老态龙钟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这个老下级。

当封铁头把自已的疑虑与愤懑说出,米副主任眼圈红红地抓住他的手久久无言。

封铁头说:“米主任你说话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我刚从县长那里说了一通这些事,他都没话可说,我说什么?”封铁头着急地问:“那县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说:“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们当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反了个儿啦……”

封铁头下楼的时候感到两腿格外沉重。

他到门外台阶上坐着歇息了一阵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县里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上中央!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啦!”接着他就起身向车站走去。

在去临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费文典。

自从费左氏与苏苏死后,这个费文典再没回过天牛庙,封铁头还是七年前去临沂开会时到他家里去过一次,那时他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

算算年龄,现在他也该离职休养了。

想想当年二人的友谊,封铁头突然觉得对他十分想念,便决定到临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访。

找到民政局家属院,走进费文典的房门,却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家里。

老铁头想起,这就是费文典的养子。

当年费文典和时学娴结婚后还是没有孩子,便从地区福利院抱养了一个孤儿,取名叫作费弓。

七年前他来时还是个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

他问费弓他爹去了哪里,费弓说,他爸因为肺心病发作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

封铁头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了地区医院。

找到费文典住的病房,封铁头几乎已认不出他了。

只见他挂着吊瓶,脸色青紫,正闭着两眼躺在那里。

眉眼依然清秀的时学娴坐在一边,正拿着一张报纸看。

封铁头许多年来对这女人一直反感,认为文典之所以离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

所以当时学娴认不出他问他“你找谁”的时候,他气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费文典这时睁开眼睛看见了来者。

他将身子奋力一抬,立即导致了自已的呼吸艰难,一张胸脯子喘得像拉风箱。

时学娴白了老铁头一眼,赶紧把一个枕头样的袋子拿过来,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费文典的鼻孔里。

费文典喘了片刻渐渐平稳,便和封铁头说起话来。

说了说自已的病情,便问封铁头来临沂干啥。

听说是为了大包干的事来上访,费文典在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

老铁头问:“兄弟你笑啥?”

费文典说:“我笑你想不开!”

“我怎么想不开啦?”

“你呀你呀!你没想想,咱们还能活几天?毛主席都管不了身后事,咱们就能管?”

这话给了封铁头极大的震动。

他看看费文典那副病蔫蔫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已那已经长满了老人斑的两手,突然觉得自已的上访行为是那么可笑。

他点点头道:“好吧,俺就不去地委啦……”

两个老人便又说起别的。

费文典不住地问老家的一些事情,这人怎样了,那人还在不在呀,问个没完没了,老铁头一一向他回答。

一直说到天黑,时学娴弄来饭让两个人吃了,费文典还是向封铁头问这问那。

后来又说,要让封铁头别走了,就在这里跟他说个通宵。

时学娴瞪着眼道:“你又想来一回紧急抢救?”封铁头也觉得老说话费文典受不了,便说:“等你好了回一趟老家吧,我陪你好好转一转!”费文典高兴地点头答应着,才让时学娴送封铁头到家中住下。

第二天,封铁头坐车回了村。

他到家后向郭自卫与封合作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分吧!分吧!分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

第20章

一场瓜分集体财产的狂潮在天牛庙村迅猛地掀了起来。

大队党支部开会宣布了实行大包干的决定之后,各个生产队当天下午就开始丈量土地并给土地评级。

那天上午天就阴着,吃过午饭刮起冷风下起了小雨,可是各个生产队仍然下了地。

下地的不光是队干部,连普通社员也跟着去了。

走到地里,人们听见披的蓑衣“唰唰”直响,一看草梢上已经结了冰,便惊呼:“啊呀,要下地丁呀!”。

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层小冰碴儿了。

下“地丁”也就是冻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约几年才有一次,这一次正好赶在了茬口上。

可是没人提出回村,仍然坚持实施分地行动。

丈量时两个人拉皮尺就够了,其他人却也跟着他们腚后头跑,帮着他们数一二三四。

蓑衣上的冰渐渐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猬,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们来回跑动的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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