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77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评级时就更热闹了。

因为三个等级要根据这地块的远近、肥瘦以及水浇条件来确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说该定二级,我说该定三级,争论半天争不出个结果,致使一群玻璃刺猬发出的喧闹声在蒙蒙雨雾里传出老远。

第二生产队是在南岭上开始这项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

好不容易弄完三块地,到了第四块时,人们却为定一级还是定二级爆发了激烈争吵。

队长费小杆突然意识到实行这种大民主不对头,便喝一声:“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定几级就定几级!”但费金条立即反对:“你一个人说了算能行?这是大事呀,不能马虎呀!”他的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

费小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七嘴八舌跟狗吵×一样,年前还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说:“这事是不能马虎,可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难定事。

我看咱们选一个评级小组,叫他们办这事,别人就不要都在这里了!”听了这意见大家都叫好,于是就推选评级小组成员。

费小杆与封家晚两个队长应该是,会计也应该是,另外又选了几个对地确实看得准的社员代表。

评级小组产生后,费小杆让别的社员都回家去。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坚持不走,说:“俺想看看。

俺光看不说话还不行?”

有了这么个评级小组,既民主又集中,进度就显得快多了。

弄完岭东坡的一片,转移到岭顶时,忽然发现前边地里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玻璃刺猬在慢慢蠕动。

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顿的样子,便认出是大脚老汉。

看见他们,老汉也过来了。

他精神焕发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这块地里,你们给我量出二亩四分三就行!”

众人都叫他说得莫名其妙。

只有封家明知道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说八道!”

大脚也对儿子一瞪眼睛:“我胡说?这份‘镰刀把’地还是你老爷爷置下的!”

人们这才明白了大脚老汉的意思。

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块里找自已过去的土地,并要队里还给他。

明白了之后众人都哈哈大笑。

费小杆说:“大叔,你还真想回到旧社会呀?要是那样的话,咱庄很多地都是宁学祥的,不是得还给你小舅子宁可玉?”

老汉说:“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样就不孬!”

老笼头在一边反驳道:“按那时的俺家也毁了,俺家的地叫你给买去了!”

听费大肚子的儿子说出这话,大脚老汉不知说什么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么老是犯糊涂。

要是按那时的,这些年增的人口怎么办?就得喝西北风?再一个,这回是分责任田,是让你种着,地还不是自已的!”

大脚老汉一愣:“不是自已的?不是自已的还有个啥意思!”

听老汉这么说,人们又笑。

老汉却不笑,他认真地说:“你们记着,不管是什么东西,是自已的才上心,不是自已的白搭!”

费小杆指点着老汉说:“大叔,你这思想呀,真是够呛!”

老汉想要再说什么,刚挪挪脚步,突然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

众人往他脚下一看,原来麦苗子已经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儿。

有人惊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们互相打量一下,发现大家更像玻璃刺猬了。

同时,更感到扫到脸上的风和雨星儿是那么凉那么凉。

费小杆问道:“撤不撤?”回答是众口一辞:“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后,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后增人时补给。

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

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

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

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么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么。

可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

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

老汉顿时大发雷霆:“你这块杂碎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娶亲高潮。

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

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

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

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

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

大宽容。

大理解。

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

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

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

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发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后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

新人进门后,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

还有些即将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着急。

他们几乎都在拍着那个大肚子叨叨:快出来吧!快出来吧!赶不上这茬口以后没饭吃啦!有些夫妻还动手做促进工作,有的让孕妇长时间走路,有的让孕妇抓着树枝打秋千,还有的干脆叫懂一些门道的老嬷嬷用偏方催生。

这样,在这几天里终于有两个生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个成活,另一个却生出来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来。

封大脚的二孙子封运垒在这两天里也娶来了媳妇。

他这门亲事更带闪电色彩。

运垒今年二十四,按说是到了定亲娶亲的年龄,可是因为他哥运品一直在东北没找下对象,他这当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来了。

直到分责任田的时刻突然来临,封家明两口子才发现犯了个大错误。

大脚老汉也上门说这事,嫌家明不抓紧办这事结果吃了大亏。

家明只知道叹气,细粉却转着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现抓也得娶来一个!”家明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买个猪崽子也得赶集呀!”细粉说:“你们等着!”说着就找根棍子拄着出了门去。

直到天黑细粉才回到家来,一进门就嚷嚷:“亲娘哎,俺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过腚成了八瓣找来了儿媳也值!”大脚、家明和运垒祖孙三代忙问她去了哪里,细粉说她去了娘家,在那里找了个远房侄女,叫左爱英,定下明天那边就来送人。

大脚老汉这回不得不佩服儿媳的本事,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不料运垒却不同意,歪着头说:“你叫她明天就来,我还没见她呢!”

大脚开口劝道:“还用见?保准不孬!”

细粉说:“我看着行!个子比我还高,打庄户是把好手!”

运垒说:“还是先看看好!”

封家明说:“不用看呀,你娘看了就行。

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明天你媳妇过了门就都齐啦!”

运垒便鼓突着嘴不吭声了。

一家人便连夜收拾。

绣绣老太与羊丫也来了。

老太太帮着细粉烧火蒸馍馍,大脚老汉和家明拾掇院子,羊丫则领着运垒布置新房。

新房安排在一间西堂屋,羊丫将其打扫干净,看见床上的被子已经跟铁铸的一般颜色,便把自已那床稍稍干净一点的抱来了。

但她向侄子声明:只借两天,第三天就要还给她。

铺好床,羊丫看看墙上光秃秃的,想起自已屋里还有一张带月历的画子便又跑回去揭。

揭下发现那是80年的,眼下已经进入81年了,再贴出去让人家笑话,于是想了个主意:把下半截裁去。

这样,新房里终于有了一个电影明星陈冲在笑眯眯地看着姑侄俩。

拾掇完了,羊丫向侄子笑着说:“行啦,万事俱备啦!运垒的幸福来得真快呀!”

运垒听出了姑姑话里的讥诮,低下头嘟哝道:“这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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