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第二天上午,新媳妇果然在一干人的护送下踏着冰路来了。
一进门,运垒就看见了她媳妇那张比男人还黑的脸。
他的心像叫马蜂蜇了一下很疼很疼,急忙钻到爹娘屋里不再出来。
那边是入洞房,喝酒吃饭,运垒却一直坐在东堂屋里,细粉几次让他去新房他都不干。
到了晚上,细粉瞪着眼说:“你当是自已是白脸相公?人家说来就来啥也不讲,你就这样待人家?”运垒只好去了。
新媳妇正在灯下掐着指甲盖子呆坐。
运垒进去后也坐到床边一声不响。
左爱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继续掐指甲盖子。
运垒想,你个黑样,我就不说话,我叫你赶着我说。
可是那个左爱英却连看他也不再看,还是掐指甲盖子。
运垒下定决心:我就不说话,看你先说不先说。
于是就等下去,不料那个左爱英却始终不开口。
运垒心想:她难道是个哑巴?
这样一直坐到夜深,新媳妇打了个大呵欠,往床上合衣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运垒想:毁了,真是摊了个哑巴。
就坐在那里瞅着媳妇发愣。
哪知道,媳妇醒着时不说话,一睡下却梦话不断:“娘,你再给俺个煎饼吃!”“姐,姐,俺没偷穿你的袜子……”运垒心里说:噢,原来不是个哑巴呀。
到下半夜实在困了,运垒才扯一角被子盖着肚子睡着了。
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那个左爱英也早已醒了,此刻又坐在那里掐弄指甲盖子。
运垒想,我还是要等你先说话,你不说我也不说。
于是就爬起身来坐在那里。
可是这回连昨晚上都不如,左爱英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了。
等了半天还是这样,运垒觉得实在无聊,便起身出去了。
爹早早出去拾粪了,娘正在做鸡蛋汤。
做好后用两个碗盛着,让儿子端到西屋里与媳妇吃去。
运垒本来不想干的,但抵挡不住难蛋汤的诱惑,就一手端一碗去了新房。
不过这回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其中的一碗放到左爱英的面前。
左爱英依旧不开口,却顺顺当当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拨鸡蛋。
封运垒心想:你看她,一点儿也不谦虚!心里鼓出一包气来,就把鸡蛋汤喝得比媳妇还要快要响。
喝完把碗一扔,就出门上街散心去了。
踩着街上尚厚的冰冻,他去了平时爱去的大队代销店里。
那里时常聚了些人,传播着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消息,也嬉闹说笑。
当他走进去,比他大几岁已经娶了媳妇的费保存把大嘴一张说:“啊呀,运垒来啦!出了一夜大力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哎,你媳妇怎么样?我猜呀,上边下边准是一个颜色!”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封运垒却面红耳赤,赶紧转身跑了。
运垒成亲的第二天,第二生产队正式分地。
按最新截止的人口算了算,每口人合一亩一分三,其中一级地三分二;二级地四分四;三级地三分七。
把三个地级的地分别编上次序号,然后各家抓阄,抓到前头就先分,抓过后面就后分。
抓阄这天大脚老汉也来了。
还没等会计写好纸蛋蛋,他找到费小杆道:“我不抓阄,你把鳖顶子上的圆环地给我行不?那块地正好二亩二!”费小杆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老汉提出这事,不耐烦地说:“唉呀唉呀,就你事多!你不是说不是自已的没意思么?怎么还来分地?”老汉羞羞地一笑:“俺想明白了,是不能按那时候的分。
我那几块地,‘镰刀把’、‘算盘子’、‘涝泉窝’、‘破蓑衣’,都不要了,就要这块圆环地!”费小杆说:“你看你看,这要搭配着分的,怎么能先挑出来给你呢?”老汉说:“那可是块三级地呀,我宁愿吃亏,一级二级都不要还不行?”费小杆考虑片刻道:“我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吧!”接着,他就对社员们讲了大脚老汉的要求,众人都说没意见。
老汉见事情办成,带着满脸笑纹蹲到一边抽烟去了。
只有儿媳细粉瞪着眼嘟哝:“老糊涂,真是个老糊涂!”
抓完阄,地里已经存在了三天的“地丁”还没化尽,社员们又“叭咯叭咯”地踩着它们在地里跑动起来。
又是一番丈量。
量出一块,便埋上界石;量出一块,便有一家人留在那儿,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打量着,讨论着……头上有晴空与太阳,“地丁”在他们脚下一点一点地融化……分完地,便是分牲口。
生产队把现在的牛、驴搭配成几份,让社员们自愿组合成小组抓阄。
抓到哪一个,便由这个组牵回去,几户轮流喂养。
与此同时,队里留的草料也拆垛平分。
分完牲口又分农具、种子、肥料和其它零星物品。
最后,生产队只剩下几间破房子了,多数人的意见也是分掉——已经拆了队各顾各了,还留着干啥?然而房子只有几间社员却有几十户,怎么分?大家并没有被难倒,很快想出了化整为零的法子:将房子拆了分石头和木棒。
于是,一间间集体房屋“轰”然倒塌,一根根木棒、一块块石头被社员弄回家中。
第二生产队拆完屋分完木石已经是夜深。
会计宁山青把最后的账目处理完毕,忽然发现手头照明的一盏马灯还没分掉,而全队三十多年的公共积累只剩下它了。
他觉得这是个疏忽,急忙声明这事并问大伙怎么办。
大伙说:当然也分了呗!会计说:“就这么一样东西怎么分?”因拆屋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垢的费小杆看着这盏灯,稍加思索便干脆利落地说:“好办!”他提到手中,轮出一个圆,“啪”地摔在了石堆上。
在那点光明倏地熄灭时,社员们爆发出一片欢呼:对呀,就这么办!这样谁也没意见!
小队的分完了,全村人又把目光一致地盯向了大队。
大队财产共有三大块:东山上的果园、一台二十四马力拖拉机和八间房屋。
该分不该分?该!社员们让队长提出这意见,郭自卫想到老书记表的态度,立即说:“大伙说分咱就分!分他个x蛋净光!”可是封合作却不同意,说以后的农业生产还是要搞机械化的,拖拉机不能分;那果园是七年前辛辛苦苦建起的,眼下正在盛果期,分了如何管理?尤其是大队部的房屋必须保留,难道搞了大包干,连村一级都不要啦?国民党时期还有个村公所呢!大伙想了想,同意将房屋保留,但另外两份却坚持分掉。
封合作只好不再阻拦了。
拖拉机的分法,有人不假思索地提出拆了分零件。
车身和车斗的轱辘正好八个,一队一个,至于别的,那么一个队拿几块钢铁好了。
但有人忽然想到,这轱辘和钢铁拿到队里怎么办?思路发展到这里卡了壳。
正在一部分人为难的时候,封合作已经到公社农机站打听他们买不买了。
最后他们决定出二千五百块买下来。
虽然比正常价格低了许多,但总比拆零件要好。
等全村人一人分到手中一块四毛三分钱,人们才明白了原来那条思路的荒唐,同时也对年轻的大队副书记封合作增加了许多好感。
到分果园的时候,人们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去了。
因为别没他法,谁能把一大片果园买下来呀?再说土地也是不能买卖的。
好在果园能够化整为零,数一数算一算,一口人可分一点六棵果树。
那么就这样分。
对不起,一棵果树是不能分成几截的,只能是四舍五入。
被入了五的沾沾自喜,被舍了四的便心存沮丧。
一天之中分完了,一天之中那果园有了三百多家主人。
谁分到树,便在那几棵树上拴上布条做记号。
夕阳西下时,每棵树上都拴上了一根,风一吹猎猎飞舞,那景象十分动人。
封大脚分到了三棵苹果。
他像别人一样为它们拴上破布绺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绣绣老太说:“行啦,等着来年秋天吃花荭吧!”绣绣老太也很高兴,说:“那可好。
俺这辈子一共吃了不到十个花荭,来年就吃个够!”可是到了夜里,大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老太太问他想什么,老汉说:“想来想去,那三棵花荭咱不能留!”接着他说出了他的担心:到来年秋天花荭长起来的时候怎么看管?白天还可以去守着,晚上呢?咱这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睡在树底下。
再说能睡也不值得。
那花荭不就是个水果吗?它能解馋可是不能垫饥,说到底它不如粮食实在。
这说法,绣绣老太也觉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么办才好。
最后还是老汉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斩钉截铁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种庄稼!”
次日天还没亮,大脚老汉便扛着镢头去了东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苹果树,然后将它们占据过的地盘深刨一遍,再用石头圈起来。
他一歪一顿地用脚步量一量,大约是二分来地。
他站在那里兴奋地自言自语:“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脚老汉的创举很快被别人发现。
他们稍一想都觉得这人真不愧是打庄户的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