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与决绝 第94章

作者:赵德发 标签: 现代情感

点票子的人点得手腕子发酸,并且觉得这些票子极脏,一边点一边吵吵着要保健费。

发表格的人不点票子也觉得遭了污染,声称发保健费也要有他们的一份。

公安局长请示县长,县长答复了这一要求,于是公安人员干得更加起劲了……羊丫也将自已和女儿的户口买下了。

她的“孙二娘饭店”一个冬春挣了一万多块钱,正好用来办这件事情。

到城里交钱是她亲自去的,拿回那张盖了县公安局大印的表格,想想自已这些年费尽心机才干了个临时工却一直没有转正;想想因为小孩户口随娘的政策,自已的闺女燕子也一直是农村户口,在十里镇中心小学念书时一到填表就遭耻笑;想想这些年来因为户口问题孙立胜瞧不起她,动不动就冷嘲热讽,羊丫大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这天晚上破例地没有营业,让男人做了一桌菜,一家三口自已吃喝起来。

羊丫招呼女儿把酒杯高高举起,向丈夫说道:“孙立胜你听明白,从今天开始,俺娘儿俩跟你平起平坐了!”孙立胜点着头说:“是,平起平坐了,平起平坐了!”羊丫寻思了一会儿又说:“孙立胜,你说咱俩都是人养的,为啥生下来就有这七千块钱的差别呢?”孙立胜醉醺醺地道:“日他娘,谁知道这是咋回事?”羊丫想着想着眼里又落下泪来。

第二天下午,细粉与大儿子运品来到了大脚老汉那里。

一进屋,细粉就笑吟吟地说:“他爷爷,你看你孙子是多孝顺吧!”说着就将运品手里拿着的表格抢过来递给老汉看。

老汉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纸片子?”细粉说:“这纸片子可值钱啦!城里不是正卖户口吗?运品花了三四万块钱,给你跟他奶奶,我,还有运品跟月月爷儿俩都转啦!从今往后咱就不吃庄户饭,要吃国库粮啦!你看你跟他奶奶多有福!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尝尝当城里人的滋味!唉呀唉呀!”

但大脚老汉并没表现出欣喜与感激。

他把那纸片看了看,又瞅瞅虽不说话却在一边呈得意之色的大孙子,说:“运品,有了这个纸片子,俺就不是天牛庙的人啦?”

运品点点头:“不是了,爷爷!”

“就得把地退给村里再不种啦?”

“吃商品粮了,还种什么地?我就是看你不能种地了才给你买户口的。

从今往后,我一月给你们四百元生活费!”

老汉听了,出人意料地将纸片子一扔,从饭桌上摸过一把菜刀往孙子手里递:“运品,你干脆把我跟你奶奶杀了吧!”

运品惊惶地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大脚老汉把孙子不接的刀往桌面上一剁,吼道:“我叫你杀了我!”

细粉连忙抖着两手解劝:“他爷爷他爷爷,你这是怎么啦?可甭这样可甭这样!”接着她将身子转向婆婆:“他奶奶你看看,你看看他爷爷这个脾气!人家运品花那么多钱给您买了户口,可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可是绣绣老太却坐在那里似听非听,一点反应也没有。

运品摇摇头,收起户口表说:“娘,咱们走吧!”细粉气哼哼地道:“走!咱可不拿着热脸去蹭人家的冷腚!”

细粉从公婆那里出来,等儿子开车回厂,她并没回自家的二层小楼。

她就在村里串起门来,几乎串遍了村里的每一户。

到了谁家她都要说上一通运品的孝顺,谴责一番公公的不识抬举。

最后她还要做一番买户口的鼓动工作:“我说呀,您家也快去买吧!买上户口就吃国库粮,小孩长大了还安排工作,以后子子孙孙都不打庄户啦……”

就在天牛庙村有三四户交了钱,又有一些户正在筹钱的时候,县里将第一批户口本发下来了。

大部分人看不出问题,可是问题让吃国库粮的人发现了:以前的户口本全是红色的,而这花钱买的却是绿色的。

紧接着更确切的消息传来:这种户口是“地方粮票”,在县内有效,出了县是不中用的,山东省人民政府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更不承认。

至于为何卖这种户口,是因为县里给机关人员发不上工资了,才想起骗农民一把的。

县直机关已经拖了三个月的工资,县长到地区财政局借钱,下了跪也没借出来,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与此同时,城里的其他传闻也展开翅膀在乡野间嚣张而迅疾地飞行:莫说机关人员发不上工资,工厂更是不行。

有许多厂子亏损严重,连饭都吃不上了。

某某厂有一位女工人这天来了亲戚却没钱招待,一气之下割剜自杀;某某厂有两口子因为孩子得了重病无钱治,绝望之中打开煤气与孩子同归于尽;还有,县汽车站一带近来卖身的女人特别多,县里抓了一批,问一问十有八个是发不上工资的女工,县委常委开会议了这事,叫公安局赶快放人再莫声张……双重的快感这时在许多庄户人心中产生。

他们一方面听着城里的坏消息,幸灾乐祸地说想不到城里人也有难受的时候;一方面听着买户口的却买了个“假洋鬼子”,都庆幸自已没有上当同时也对买了户口的人投以讥诮的目光。

真正着急的是那些花了户口钱的。

许多人就涌到县公安局质问。

户籍科员向他们解释:这户口本是绝对管用的,管用就管用在绿颜色上。

你们知道不知道,出国定居即国际户口,拿的就是绿卡绿颜色的!但这种解释不能说服那些不想再当农民的农民,他们坚决要求把户口本换成红色的。

这要求得不到答复,有些人就要求退钱。

但接待他们的人讲,退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钱已经上交县财政,县财政已经打进了预算。

许多农民当即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当众哭诉自已的钱是如何费尽艰辛才凑起的。

这哭诉先在公安局进行,后来进行到门外大街上,进行到县政府门口,但一直无人出来安慰他们一下。

农民们哭累了,诉累了,骂一声“日他坑人的娘呵”,然后拿着绿色户口本蹀蹀躞躞地回家去了。

封运品知道了绿色户口本的实质却在表面上没显出愤怒与焦急,只是开了车一趟一趟往县城跑。

这时,他早已通过特殊手段要回了曾被吊销的驾驶证,把那辆出过事的“伏尔加”卖掉,新换了一辆广州产的“仪征”。

半个月后,他向大队干部展示了由绿变红的户口本。

封合作问他怎么弄成的,他矜持地笑笑:“只要下功夫,咱没有攻不下的碉堡!”封合作遂频频点头表示钦佩。

封运品的娘自从儿子办成这事,拿着那个红本本又在村里串了一遍,逢人便说:“看看吧,这才是真的!绿颜色的都是假洋鬼子!”有的人听了就开玩笑:“细粉婶子,那你就是真洋鬼子喽?”细粉扬扬脸道:“真洋鬼子就真洋鬼子!你们想当还当不上呢!”

封运品买上真正的城镇户口之后,又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

那套商品房细粉跟着儿子去看过,回来便用她的语言向村民们形容:要爬四十多层楼梯上去;要脱鞋才能进屋;这里这门那里是门墙上还有门;这里是管儿那里是管儿拉屎还要拉进管儿里……细粉还向人们讲:他们一家既然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很快就要搬到城里住了,运品要每天从城里开车到这里上班。

从此,封运品是经常开着车往县城跑,有时候还不回来过夜,但是并没见他把娘和闺女往城里搬。

这一天早晨封运品再从城里来时,忽然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封运品向厂里介绍说,这是他的“爱人”。

他“爱人”叫丛叶,山东工业大学的毕业生,现在是县塑料厂的技术员。

厂里的人们便毕恭毕敬地向封总的“爱人”笑笑,不敢多看这个嫩嫩的“葱叶”却又忍不住一下下偷看。

保卫科长老腻味却表现得很大方,他上前握了握新任侄孙媳妇的手,说:“欢迎你葱叶小姐,请你稍作休息后视察我厂,并对我厂提出宝贵意见!”“葱叶”小姐嫣然一笑,便挺起一对小胸脯挎着封总裁的胳膊在厂里到处看。

她那小巧好看的屁股扭过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呆呆傻傻的目光,接着大家便悄悄传告:哎,她叫葱叶!叫葱叶!有人便嘻嘻笑道:我看着叫葱白更合适。

这话让隔开一段距离跟着的保卫科长听见了,他拉着一张老脸严肃地道:“葱叶是封总的爱人,不能马马虎虎的,要尊重!”

丛叶小姐看完厂子,封运品又把她领到了自已的家里。

在娘和闺女面前一介绍,细粉脸上立马堆出伺候贵人的笑来,月月却扭头跑向了自已住的小屋。

封运品对丛叶笑笑:“我女儿还不懂事,请你多多包涵!”丛叶呷了一口茶,将眉梢一挑:“我想,我会让她接纳我的!”不料,这话刚说完,只听院子里响起了异常声音。

二人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月月跑到院里她奶奶种的葱畦里,正泪流满面撕扯那葱叶,撕下一把塞到嘴里狠狠地嚼,再撕下一把狠狠地向四处扔。

细粉从厨房里跑出来喊:“月月你这是干啥?”月月道:“你说俺是干啥?你说俺是干啥?”索性躺在葱畦子里打着滚大哭不止。

封运品看见闺女这样子,一脸的无奈,便拉丛叶到屋里坐着。

坐了一会儿丛叶要回城,封运品便开车把她送了回去。

一个星期后,封运品宣布了她与丛叶结婚的消息。

喜宴是在县政府招待所订的,封运品雇了一辆大客车专门回天牛庙接人。

出席宴会人的名单是封运品确定,由老腻味负责通知的,老腻味便坐着他的旧吉普车到处跑。

但是,封大脚老公母俩不去,封运垒两口子不去,宁可玉不去,皂角岭的枝子也不去,就连大部分村两委成员也声称有事推辞了。

最后,坐上客车的是羊丫两口子、村支书封合作和拆车厂的中层干部。

正要走,保卫科的旧吉普又发动不起来了,众人让他坐大车算了,可是老腻味不同意,坚持让一帮工人“嗷嗷”叫着推着了火,然后坐上去头前开路,直奔县城而去。

细粉和月月不在名单。

这天,月月不去上学也不吃饭。

细粉搂着她一遍遍地说:“好月月,好孙女,你爸爸娶了你小娘,你也没有亏吃,你可甭生气啦,呵……”

一个南风悠悠新生树叶的甜腥味儿弥漫了全村的初夏之夜,大脚老汉的院门被人一下下拍响。

封运垒起床将门打开之后,有个人像一段木头似的猛地栽了进来。

封运垒吃惊地后跳一步,问:“谁?”那人在地上挣扎着道:“二表哥,我,我是三国!”封运垒说:“哎呀,你打工回来啦?”急忙扶起他,叫开了爷爷的房门。

拉开灯一看,祖孙俩都让三国的样子吓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这个过年时还很强壮的小伙子,此刻形容枯槁像个瘦鬼一般。

问他怎么成了这样,三国喘着气道:“我,遇上喝血鬼了……姥爷,先给个煎饼,我要饿死了!”接着,他一边大口吃着煎饼,一边呜呜噜噜地讲了他的遭遇。

原来,他去北京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活干,只是天天焦急地在西城区的一个劳工市场上转悠。

这天有两人过来说,离北京不远的河北省河间市有活干,是搞食品生产的,包吃包住一月开三百块钱,问他去不去。

三国觉得在北京找活也难,就答应了。

没想到跟着他们到了河间,刚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就让人日夜看管失去了自由。

这伙人是血霸,专门骗来一些民工抽他们的血卖。

他进去时,这里已经关了十几个,有一个年幼的才十五岁,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

血霸给他们一天三顿饭,只是馒头、白菜豆腐,隔上两三天就强行抽他们一次血。

一回抽二百西西,最多时要抽八百西西,抽出后就拿到外面的血站卖,卖的钱都让他们那些人分了。

为了让他们身体多造血,血霸们还常常给他们打针,打得他们浑身难受迷迷糊糊。

等有人身体垮掉再也不能抽血时,就给个几十块钱的路费让他走。

三国是在里面囚了两个多月,抽了二十多回血,最后躺在床上起不来,吸血鬼才让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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