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临走时他们还拿着刀子对他说,如果他在外头把这些事讲出去,就杀尽他的全家……说到这里,三国就伸出胳膊让他们看。
看见那两只有着密密麻麻针眼和大片淤血的胳膊,大脚老汉和封运垒一人抱住一只失声大哭!老汉跺着脚说:“外头就是有杀庄户人的呀!就是去不得呀!”不知何时进来的运垒媳妇左爱英也很罕见地开了口,骂道:“城里人都是些驴x操的!”
这时绣绣老太早已醒了,正躺在那里向这边看。
大脚老汉把外甥扯到她的跟前,带着哭腔说:“枝子她娘,你看看咱外甥受了啥罪!你看看你看看!”三国也流着泪向他的姥娘哀号。
然而,面对受尽摧残的外甥,绣绣老太却表情呆滞毫无反应。
第25章
三国的遭遇迅速传遍周围的村庄,恐怖感像乌云一般积压在外出民工家属们的心头。
向来为庄户人淡漠与忽视的乡邮员小熊成了人们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绿色的他骑车进村,马上就会围上去一些妇女和老人。
拿到了亲人信件的对小熊哈腰点头千恩万谢;拿不到的就对小熊反复诘问直到把他问烦。
大木的妻子刘正莲一直没收到男人的信,几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
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问小熊是怎么回事。
小熊起先还能向女人解释几句安慰几句,有时还开玩笑说大木是在外头学花花了,找了个城里小妞把家忘了。
刘正莲当然不信,依旧去等去问,小熊最终叫她问得不耐烦,甩一甩长头发大声道:“天天问天天问,难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丢了?”以后刘正莲就不好意思再问了,甚至连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小熊进村,都要拄着锄柄发一阵呆。
但是像大木这样不见来信的是极少数。
大多数打工者都在这个春天里向家中寄回了一到两封信。
过了清明节,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还收到了汇款单。
这些绿纸片子在寄来后都要经过甚为广泛的传阅,人们在传阅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是:“咳,出去还真是能挣钱哩!”
这些绿纸片子给持有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
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持有者兴冲冲地去镇上邮局里取,里面的人看一看立马给甩了出来:“没有钱!”问什么时候有,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
然而过几天再去还是说没有钱,有的人一连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样的回答。
取钱的庄户人急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亲人挣的血汗钱一旦进入这个以绿颜色为标志的机构,就像铁入了木、蛇入了窟、公狗鸡巴进了母狗×一样死活取不出来。
许多人顿足哀叹:庄户孙,庄户孙,谁想给咱亏吃就给咱亏吃。
前几年粮管所收咱的粮不给现钱打白条子,现今又有了这中看不中用的绿条子!日他脏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来的“绿条子”更多了,可是邮局依旧说没有钱,众多的妇女想想马上要用这钱买化肥种麦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镇上跑,脸上挂着再猛的风也吹不干的泪与汗。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去取钱时发现没有了障碍。
把绿条子换成现金,庄户人又对邮局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仿佛这钱不是亲人挣的而是邮局发给他们的救济金。
过了几天,对于奇迹出现的一种解释传遍了乡村,说是外地一个小伙在外头打工挣了钱,打算寄回家娶媳妇的,可是他到家后,拿着早他而来的汇款单连跑一个月的邮局却没取到钱,一气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杀。
这事惊动了上级,上级才让邮局改变做法的。
许多取出钱的人特别是妇女们得知这事唏嘘不已,说原来钱是这个青年给咱争取到的,这个青年也真是可怜,咱应该把钱匀一点给他爹娘。
查问一番,谁也说不清楚青年是哪个地方的,反正是很远很远。
人们只好作罢,拿着亲人汇来的钱赶紧购买夏种物资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些在家买了高价地种的中青年男人发现自已年初打错了算盘。
他们仔细地把账再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种地不行。
拿种花生来说,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个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
接着是一系列的减法:减去买地钱一百二十元,化肥钱七十元,农药钱二十元,塑料地膜钱二十元,机耕费二十元,种子费六十元,土地税六点五元,镇村两级各种集资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价五六十元,剩下的净收入就不足二百块了。
如果种粮食作物,那么净收入还要更少。
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骗,一个月就要起码挣这个数目的。
这账算得许多人痛心疾首,他们跺着脚说:不干了呀!刀压着脖子也不种地了呀!
收完麦子,天牛庙又走了一大批庄户汉子。
事情的后果被封大脚发现已是“夏至”后的第四天。
今年老汉虽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但他还是像往年那样帮二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到了割麦子时他更是天天下地,一双老手一把镰刀差不多能赶得上孙媳妇左爱英。
但是干了三天后他忽然觉得那只大脚疼了起来,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让孙子推他回家。
夜里这脚一直疼,让孙子拿来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
第二天还是疼,他只好放弃了下地的打算依旧躺在床上。
他抱着那只脚对绣绣老太说:“你说这脚是怎么回事?它多年没疼了如今又疼起来了!”然而绣绣老太不答腔,还是像几个月来的老样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顶。
大脚老汉无奈而酸楚地说:“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
老汉一心想看看孙子在麦茬地里种下的庄稼,便找一根棍子拄着下了地。
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见了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现象:收完麦子这么长时间了,时令已经过了夏至了,田野里竟还有许多没种的地!而这种现象自从大包干以后是没有过的。
老汉看着那一块块没种庄稼只有一些灰灰菜、青草等茁壮生长的土地,拧着一脸的皱纹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怎么回事呢?
走到自已的地里,孙子告诉了他答案。
老汉听了,是满脸的惊讶满脸的悲怆:“都不种地了?都出门挣钱去?这种事自古以来可没有哇!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
没有粮食,钱再多有什么用……”
他转身再打量了一会儿那些撂荒地,说:“运垒,他们不种咱种!”
运垒说:“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汉道:“怎么不行?让它们荒着太可惜啦!我去找他们问问,他们真的不种咱就栽地瓜!”
回到村里,老汉果然登了几户人家的门,问他们的地还种不种。
那些户多是女人在家,都对老汉道:“哎哟哟,当家的一走,俺光口粮田就顾不过了,还有力气去管那些不赚钱的高价地?俺不管了,谁爱种谁种!”
老汉很细心,还询问了承包款由谁交的问题。
人家表态:俺当家的在外头能挣出来,就不向他要了。
老汉大喜。
回家一说封运垒也挺高兴。
从菜园里拔了种自家地剩下的地瓜秧苗,牵了牛扛了犁,就去一块人家不要的地里耕作起来。
刚下过雨不久,地土正湿,运垒吆牛扶垄,老汉和孙媳妇则往垄上插秧苗,一个上午就种出了半亩。
他们的行动被别人发觉,一些不打算出门打工的人群起仿效,于是天牛庙村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拾地”运动。
一直干到“小暑”,时令实在太晚,秧苗也用光了,人们才住了手。
大脚祖孙俩算一算,一共拾了九亩地。
老汉直起酸痛无比的老腰,跺跺还在隐隐作疼的大脚,向四周田野睃巡了一圈。
看见还有些地没人种,他遗憾地道:“这么晚的时令,种荞麦还行。
可惜没有种子!”
麦收前,天牛庙村党支部书记封合作有了一次极不平凡的经历:他去了一次南方。
这是镇党委统一组织的。
镇党委书记诸葛均恕先在半月前随县里组织的参观考察团去了一次南方,回来便召开全镇干部会议大讲了一通深圳、珠海、温州、苏南,说那些地方是怎样怎样的了不起,如何如何让人解放思想。
讲完了,镇党委镇政府的干部们和一些村支书记纷纷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让咱们去看看吧!镇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便做出决定,一个村交四千块钱的费用,马上启程。
这个六十一人的考察团先是到青岛坐飞机去广州,看了珠海、深圳,然后又坐火车到温州、苏南,当然中途也像县里那次考察一样捎带着考察了江西庐山和杭州西湖。
这次外出考察给封合作带来了极为深刻的感受。
且不说第一次坐飞机的那种新鲜,也不说深圳、珠海两地高楼大厦给对他的震撼,就说温州的个体经济和苏南的乡镇企业,就足以让他夜不成寐,和同房间住的乡党委宣传委员老邱谈感受几乎谈了两个通宵。
“人家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人家能干咱们不能干?就怪咱们思想不解放!回去以后,无论如何也得叫村里变变样啦!”封合作在考察团在宾馆举行的表态会上慷慨发言。
他还分析道,在天牛庙村,虽然在村两委的大力扶持下,有了鲁南拆车总厂这样有较大规模的个体企业和十来家工商个体户,但村办企业至今还没有一个,这不能不说是村两委的失职。
他表示,回去之后一定要急起直追大干一场,让村办企业遍地开花,让天牛庙成为商品经济的带头村。
但是,当他回到天牛庙村向村两委干部传达南行感受的时候,却遇到了和镇上诸葛书记南行回来遇到的同样情况:村干部们也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要亲自去南方考察一回。
封合作说:“都去考察,要花多少钱?”只有二十七岁的支部副书记费红卫说:“不去看看,怎么解放思想,知道上什么项目?”封合作这时才想起,他南行时光跟着大伙人走马观花,没顾得上考察一个能在本村搞的具体项目,觉得是应该再去一回。
但他还是顾虑钱的问题,说去年收的高价地款和提留款十万,搞轧钢厂的时候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平时的开支又用去了一万多,如果村两委再去考察,钱用去了大半,上项目的时候怎么办。
一贯沉稳的原文书、刚补选上不久的村主任宁山青道:“你刚才不是讲,人家敢于举债经营吗?咱们上项目再贷款就是!”其他人纷纷赞成:对,到时候贷款去!见大家都是这种态度,封合作便点头答应,决定等麦收过后就带领大家去。
麦收过后,村里的青壮年又向外走,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有的村干部对此感到着急,封合作却说:不要着急,这是好事。
只要挣来了钱难道还买不到粮食吃?不过外出打工总不是长远之计,咱们要抓紧把村办企业搞起来,让这些人回来做工。
基于这种认识,他把带干部去南方考察的事抓紧了。
“夏至”的第二天,有七名成员的天牛庙村考察团便正式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