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拉面土豆丝
火化当天,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季桥忽然崩溃了。人由工作人员推进去,家属隔着封闭门不能进,只能远远送最后一程,张若瑶见了太多这里的痛哭、鞠躬、叩头、祈祷还有忏悔。季桥不像那天晚上那样冷漠刚硬了,只是崩溃地哭着喊着,反复重复的一句话是:我恨你。
我恨你,我好恨你,所有人都说你是个好人,好丈夫,好老师,你多年前教过的学生也来送你,但你起来,你起来告诉他们,你是个好爸爸吗?
你忽略我,打我骂我,我只要成绩不如你意,你必定对我拳脚相加,拿我当撒气筒,觉得我在学校丢了你的脸,这些你告诉过别人吗?你的学生知道吗?你的领导知道吗?为什么受委屈的只有我,为什么接纳你不好一面的人,只有我?
季桥妈妈把季桥从地上拖起来,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栏杆上掰开,然后给他了响亮的一记耳光,随后母子俩又抱着哭。
家里人都在劝,说季桥不懂事,你不懂你爸对你寄予厚望,对你用心良苦,季桥不听,始终梗着脖子大声呼喊,似乎要把那喊声递到火化炉前,递到他爸耳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但不会有人给他回应了。
张若瑶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她身边一片糟乱,听着季桥的呼喊,可眼睛看到的人却是自己,对,跪在那里的人,是她自己。
她看见、听见自己和季桥别无二致地肆意发泄,看见她跪在医院床边,拦着要给妈妈穿衣服的人,声嘶力竭地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有人说,这孩子太孝顺了,不忍她妈妈走。但只有张若瑶自己知道,她心底里想要呐喊出声的,想要嘶吼却始终无法突破喉咙那一句,也是我恨你。
妈,我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
......
季桥家还没来得及安排墓地,骨灰在殡仪馆暂存。
张若瑶带着家属去骨灰堂办理缴费,由季桥抱着他父亲的骨灰盒送上楼,骨灰堂里安静肃穆,空气似乎都不曾流动,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柜子,四四方方不过寸尺大小。打开玻璃门,把骨灰盒和遗像一起摆进去,再将玻璃门锁起来。
这就结束了。
过程里需要说的场面话张若瑶说过太多遍了,对她来说是一种机械地重复,她叮嘱季桥,扶着你妈妈,往前走,出门去,中途不要回头看。
季桥不肯。
他呆呆站着不肯动,刚刚的崩溃和怒火已经散去,转瞬间竟是一脸茫然。
他指着那小小的玻璃门,茫然地问张若瑶:“他就留在这里了?”
张若瑶一哽。
季桥眼底红着,又问:“我爸,他以后就在这了?他自己在这?”
张若瑶没有办法和他解释什么,因为没有什么能解释的,只能用最平静的、置身事外的态度告诉他,是的。
季桥妈妈揽着儿子的背,让他走。
季桥不走,说:“等一下,我再看看,我想再看看。”
他没有看爸爸的遗像,而是越过这里,看向四周,看向后面一排排的柜子。环视过后,说:“好了,走吧。”
“爸,我走了。”
-
把事情收尾,回到店里,已经是中午。
张若瑶说困了,想睡觉。
闻辽觉出张若瑶有点不对劲,情绪很低,以为是她这几天太累,赶紧赶她回家,张若瑶说不用,楼上睡一会儿就行。
任猛家盒饭要初十以后才营业,中午没饭吃,闻辽想起前几天刷到的,好像是哪儿新开了家日料,就给刘紫君发微信,问她在不在家,吃不吃,他要出去买,顺便给她送点。
刘紫君说姐夫,我想吃披萨。还有,你定外卖不好吗?
闻辽说现在放假,骑手都忙,单子多,送的慢。日料那生食,他害怕时间久了不新鲜,还不如他自己去买。
说去就去,闻辽骑着车,先给刘紫君送了披萨和牛排,张若瑶不吃红肉,给她打包了鳗鱼饭和寿司。
全程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等他回到店里,上楼喊张若瑶起来吃饭,却发现二楼根本没人。
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他出门,去隔壁便利店问,便利店老板说张若瑶啊,她刚走啊,买了个泡面买了个饮料。
提醒到闻辽了,回店里一摸热水壶,果然还是烫的。
......人呢?
他站在店门口迷茫。迷茫了好一阵儿,再回到店里,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么,好像闻到了泡面味儿。
但这味道的源头在哪呢?
闻辽觉得自己这回真像个小狗了,竖着鼻子在店里使劲儿闻,闻了一大圈儿,终于找到了!他气笑了,店里前段时间刚装好的那个全封闭的“一人空间”,隔音得很,是个客人平复心情的,他一手撑着门边,一手敲门:“哎!出来!再不出来我暴力执法了!”
他趴在门边仔细听,能听到微弱的窸窣声,是张若瑶在擤鼻涕。两分钟后,她端着空的泡面碗出来了。
闻辽看了看,汤都喝干净了,里面扔了几个纸团,还有一瓶可乐,也喝完了。
他戳她脑门儿:“你挺会找地方啊?这是让你吃饭的吗?”
张若瑶好像真的精疲力尽,吃饱喝足也未能弥补一二,任他动手,她也不想还手了,只把泡面碗递给他,还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闻辽无语了:“咱俩之间是不是适当的得保留点礼貌?”
张若瑶充耳不闻,眼睛也红,鼻头也红。
闻辽问:“你怎么了,能跟我讲讲吗?”
张若瑶摇头:“我心情不太好。”
闻辽说他不瞎,看出来了。
“我能不能帮上你?”
张若瑶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看向闻辽身后,他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哑着嗓子问他:“吃撑了,我想借你的车骑一会儿,行么?”
那有什么不行的呢?
闻辽让开,勒令她穿够衣服再出去,要骑多远?骑得远的话还要带护具,最好把脸也遮一遮,你这刚哭过,风一吹回头疼死你。
张若瑶任凭他安排。
闻辽也扫了辆共享单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后面,跟着她沿着主干道走,越过桥,碾过路上积雪,路过许多营业的、未营业的商场和店铺,经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穿越整个城市。
闻辽终于认出这是去城西的路,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里曾经聚集了许多工厂,如今都已销声匿迹。越往城西的方向,人和车都越少。
他跟着张若瑶,有一种跟着她共同远离现实世界的错觉,只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未必让人感到幸福。
他想得通透,每个人都有不想回忆的事,用不着非要给自己脱敏,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不去接触就好了。
但张若瑶今天好像就是故意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路上车少了,所以张若瑶开始提速了,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儿,她根本就是在卯足了劲儿往前冲,发泄似的。他喊她,她装听不见。
“瑶瑶!骑太快了!”
“张若瑶!不安全,你慢下来!”
“张若瑶!!”
闻辽在心里骂了一句,开始往前追,共享单车骑不快,他只能尽力,眼看前面就是个红灯,张若瑶一点降速的意思都没有,吓得他
后背都麻了。
终于,终于,张若瑶一个急刹车。
一辆满载的客车从她面前驶过。
闻辽下了车,没好气把车掀路边了,走几步上前,抓住张若瑶的车把手,一把把人从车上拽下来。张若瑶死死抓他衣袖,两个人就一起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闻辽惊魂未定,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牙都打颤:“张若瑶,你......”
说不出口了。
张若瑶不肯站起来,就那么大字型躺在雪上,望着天,眼泪从她的眼角溜进头发里。沉默着,无声地,一颗又一颗。
第34章 卅四这遥遥的一路啊
塑胶厂的原址因为发生过爆炸事故,所占地皮至今空闲,不知是不是还未符合工业用地的标准,周围圈着的施工围挡已经褪色,里面却没有任何施工设备。原本家属院的位置拆迁以后倒是建起了新的电子配件厂,非常宽阔干净的厂区,工厂的春节假期长,现在还没复工,远远看过去,除却门前的巨幅春联和大红灯笼在冷风里飘来晃去,一切都空荡荡。
当然,空荡荡其实也不只有一座工厂。城市规划如此,整个城西远离了城市商业和生活区域,是被遗忘的角落。
闻辽说没什么,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没人会对留恋一片没有生命力的土地,即便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因为生命力是由人赋予的。人走了,一切都是空的。
张若瑶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拉拉闻辽的手,打算骑车原路返回。
闻辽想开她玩笑,想说你是不是狗脸儿啊,翻篇这么快,但忍住了没说。拽着她的手不肯走,坐在马路牙子上,没歇够似的,仰头看她:“再坐会儿。”
张若瑶说这路上一来一过全是大车,在路边坐着不安全。
闻辽说那走,挪地儿,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俩人推着车子走到工厂门口去,厂区门口那么大一块空地呢,平时做临时泊车用,现在没车,只有他们两辆自行车。
探头看眼门卫室,发现里面没人。闻辽在门卫室旁边的石阶坐下,把外套脱下来给张若瑶垫着坐,张若瑶瞥他,大过年的冻感冒了怎么办,正月里吃药不吉利。
闻辽说:“我有那么虚?”
张若瑶懒得理,拍拍裤腿坐下了。
“哎,你见过旧楼爆破吗?”
张若瑶想了想,说:“见过,电视上见过。”
闻辽说那是你忘了,咱们上初中的时候,周围就有旧楼爆破拆除,那天咱们还在操场做课间操呢,就听见轰的一声,远远地望见一栋楼像是被抽了筋骨似的,七扭八歪地就倒下了,倒得稀碎的。
张若瑶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初中时候最想做领操员,每次做课间操都很认真地做动作,但她不敢去跟老师毛遂自荐,一是怕自己做不好,二是妈妈不让她出风头,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反正她做课间操的时候都全神贯注,可不会观察周围哪座楼倒了。
闻辽开始耍赖皮:“我做课间操的时候经常盯你后脑勺呢,你都没发现。”
张若瑶不吃这套:“首先,你在我背后盯我我当然不会发现,其次,你看到高楼倒下,应该是先看到楼倒,然后才听见声音。”
闻辽哦哦哦地点头,朝张若瑶竖大拇指,说,你物理学得真好!
张若瑶觉得无聊,站起来说:“你要是想跟我讨论走近科学,咱俩回去讨论,店里不能一下午都没人。”
话刚说完,又被闻辽拽住手腕,拉着重新坐下了。闻辽说:“不急,不急,你再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
......
天上有飞机驶过。
荣城机场不大,航班有限,离城西倒是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