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 第5章

作者:拉面土豆丝 标签: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现代情感

张若瑶说她不去了,她想回家了。

今天厂子聚餐的话,爸爸必定会喝酒,然后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妈妈晚上就不用做饭了,有了空闲,终于能陪她一起看偶像剧了。

她跟妈妈一样是笑点低加泪失禁体质,看电视剧总是前脚哈哈笑,后脚呜呜哭,爸爸每次瞧见就会笑话,说这娘俩怎么都像长不大似的,张若瑶,你不聪明就随你妈。

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把遥控器朝爸爸砸过去,爸爸灵巧躲过,说哎,没砸着,眼气猴儿。妈妈心疼地走过去,把摔出来的电池零件捡起来,再朝爸爸屁股踹一脚。

妈妈常说,瑶瑶你听,你爸打呼噜像狒狒。

中考时张若瑶谁劝都不听,一定要离家远一点,一定要住校,来到实验中学发现,很多人都和她持有一样的想法,大家都想获得自由,可是大家也都会无比盼望每月回家的那一天。

大家都会想家,都会想念爸爸妈妈。上个月回家她看到冰箱里有厂子里分的罐头,她爸没舍得吃,都在冰箱里,排了两排。妈妈则给她买了几条纯棉内裤,都洗过一水了,洗得娇娇的,晾在她卧室窗台。

张若瑶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今天不知道找室友借了多少回手机,她想给爸爸发短信,让他少喝一点,要是食堂做了她最爱吃的炸排骨,就偷偷摸摸带点回来。

她还计划,下个学期,一定也要带个手机到学校,总借别人的不是办法。

如果妈妈担心她总玩手机影响学习,她就拿一只妈妈不用的旧手机,只要能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

她就只存爸爸妈妈的手机号,还有闻辽的,就够了。

想起闻辽,张若瑶突然意识到,刚刚忘记问闻辽篮球赛战果如何了。

不过也没关系。

闻辽这个人,不管第几,永远都会表现出拿了第一的张狂来。

她发现,她真讨厌闻辽啊!

讨厌死了。

此时已经敲响了放学铃,班里有男生大敞窗户,喊着:“这雪也太大了吧!”

真的很大,张若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朝窗外看,目之所及已经是连绵的白,毛茸茸的,铺在半空,铺满眼。

荣城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大的雪。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哇哦地尖叫。

室友说太好了!走走走,出去堆雪人拍照吧!

班主任叮嘱大家,回家路上慢点,明晚返校,别忘了把单词本带过来,还把张若瑶叫了过去,说,她妈刚打来电话,让她放学哪也别去,家里有事,快点回家。

与此同时,班里拥有手机的同学开始传播消息,说,城西的塑胶厂好像出事了。

张若瑶没听到,她挤在校门口的人群和车流里,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回市里的出租。

刚驶过学校路口,她看到了室友们,这会儿正站在公交站等车,顺便堆雪人,雪人的鼻子是从教室讲台上拿的红色粉笔。

几个高三的男生在路边打雪仗,一群人把另一个人埋进雪里,笑声响亮得隔着车窗都听得见。

车在雪上走得慢,平时一个小时的路程被拉长到一个半点,越靠近家的方向,出租车司机越频繁地将车窗降下,问张若瑶,姑娘你闻着没?外面怎么一股怪味儿?

张若瑶看到外面的雪花好像带了点颜色,灰扑扑的,也有可能是错觉,它们顺着窗缝扑到脸上,化成凉凉的水。

......

那真的是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遮天蔽日,阴沉沉,雪地反射出来的那点光亮根本照不到人心里去。

张若瑶对于那天的记忆除了气味和温度,还有声音。

有纷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哭喊。

还有救护车在鸣笛。

......

夜深了。

很安静。

张若瑶在昏昏欲睡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救护车闪着灯呼啸着经过,驶入马路对面医院急诊。

手机也是在这时突然响起的,把张若瑶吓了一跳,她差点坐着睡着,接起来,电话那边就是闻辽的声音。

“哎。”

闻辽这是烧烤局散了,吃饱了,还喝多了,声音有点哑。

“说话。”

闻辽啧了一声:“你什么态度?”

张若瑶抬手就要挂断,闻辽在那边大喊大叫:“哎哎哎哎别挂别挂!”

张若瑶索性把手机开免提,搁在桌上,继续闭目养神,电脑屏幕里,种田游戏的小人站在田地之中,一呼一吸,身边的宠物在转圈。

“张若瑶。”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见我就跟我闹别扭了。”

闻辽的话像是一记突然的撞钟,声波漾着,从很远,很远之外传来。

对面医院急诊门口,救护车灯灭了。

夜晚又变成了单一的,空洞的黑。

在这烘热的夏夜里,闻辽的声音逐渐清晰,他说:“我才明白过来呢,你以为我那时候死了,是不是?”

张若瑶猛地掐了一下大腿。

2009年,冬天,荣城城西塑胶厂聚合反应釜发生事故。

当天恰逢工厂元旦联欢会,在场安全员和技术工人迅速赶到现场维护,但因处理不当造成二次爆炸,引起连锁火灾,成为当年重大事故,登了新闻。

闻辽的爸妈、张若瑶的爸爸都在这场事故中离世。

张若瑶妈妈早在几年前的厂子改制中下岗,当天她正在家里拖地,看电视,巨响将茶几上的遥控器震掉在地,电池飞了出来。

闻辽爱凑热闹,那天也去了联欢会。

张若瑶后来再没见过闻辽,那段时间家属楼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事情要处理,谁也没有余下的精力去管别人,有人说,闻辽也被救护车带走了,也有人说,闻工一家三口都没救回来。

次年,城西塑胶厂关停。

又一年,荣城危旧房及城中村改造范围大幅扩展,家属楼拆迁。

再一年,张若瑶家搬至新开发的回迁楼。

......

张若瑶如今想想,她之所以总觉没力气与命运纠缠,是因为她深知对手强悍,巨大齿轮履履生风,滚滚向前,她光是抓紧那细密的辐条跟着动,便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了。

而在她重新看到闻辽的这一眼之前,她不知原来命运还走回头路。

有些从她生命中抽离的东西还会回来。有些人,她此生还能再见。

第4章 四逃避未必有用,但一定不可耻……

事故处理结果公布后,作为家属,张若瑶和妈妈拿到了赔偿。很长一段时间,妈妈都处在难以自拔的悲伤里,最常自言自语的话是“妈妈和爸爸这辈子还没过够”,还有“没办法,缘分就到这了”。

在那之前张若瑶并没细想过所谓缘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那之后,她慢慢开始对缘分有了形象的感触,就像一根线一样,一人一边,各自拽着两头,两人行进方向不一样会断,阴阳相隔了当然也会断。

人死了,会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吗?

高三那年张若瑶和学校打了申请,没再住校,妈妈在实验中学旁边租了个小屋陪读,张若瑶每晚九点半下晚自习,九点四十五到家,吃两口夜宵,十点洗漱,十点十五开始看书背单词做题,做一个小时,十一点

半前上床睡觉。

张若瑶晚上时常听到妈妈做噩梦,呜呜咽咽的,然后醒来,去卫生间,很久不出来,如此往复。后来妈妈意识到可能会影响张若瑶睡觉,第二天上课没精神,就强行让张若瑶睡前关紧卧室门。

张若瑶听话关门,在妈妈睡着以后,再把门开一条缝。她害怕,也怕妈妈会害怕。

那是张若瑶第一次接触死亡,第一次接受亲人的离去,其实她也睡不着,白天上课很累,但很奇怪,再累也睡不着,她打发时间的方法是幻想,幻想人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多年以后迪士尼出了电影《寻梦环游记》,讨论生死之界,电影上映时张若瑶刚入殡葬行业一年,真正从事这份工作、和逝者打交道以后,她反倒坚信,死亡就是结束,人死万事空,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没有谁比殡葬行业从业者能知晓这个世界唯物主义的真相。

但她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那部电影,记起了自己高三那年数个深夜里的幻想。

是的,她幻想中,死后的世界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和人间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有白天黑夜,有城市乡村,房屋小区,有公共设施,公共交通,人们要上学,要工作,一切都尽然有序,爸爸刚落脚,也不知道对那边的路熟不熟。哦,说到路,那边的东南西北是和这边一样吗?还是反过来的?货币怎么兑换?那边赚工资也要存起来吗?有银行吗?银行可以贷款吗?

......张若瑶每天就在幻想这些东西。

她也会想起闻辽。

事故发生以后她不是没有找过闻辽,可谁也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时间的职工家属院既安静又吵闹,安静是因为家家闭户,吵闹是因为每家每户关起门来,都有自己的难关要过,都有自己的眼泪要擦,厂子倒闭了,人都搬走了,从前一起长大的许多玩伴本就因为四散各处读高中而减少了联络,那件事情过后更没了交集。

张若瑶和妈妈搬家的时候,她前脚跨上货车后斗,后脚便看见从小和她玩得很好的女孩儿,叫孟双,拎了菜回来,站在楼道门口看着她。也就是小时候站在人堆儿最前面和一群男生对峙,还用皮筋儿把闻辽捆起来的女生,话多,爱笑,嗓门儿大。

孟双家也快要搬走了,孟双爸爸在事故中受伤了,家里一时没了收入来源,听说孟双奶奶也一股火病了,她妈每天以泪洗面。

张若瑶的话堵在了喉咙,没有问出口。其实她很想问问孟双,事故发生之前,或者之后,你有没有见过闻辽?

前几天闻辽他小叔来了,带了几个人上闻辽家,他们都穿着黑衣服,低着头沉默不语,草草收拾了东西就走了,门上上了把大锁。这也成了一直以来悬于张若瑶心头的一个结,说句不好听的,她不知道这应该算是一种希望尚存的安慰,还是另一种折磨。在那些深夜的幻想里,除了爸爸,她也不受控地常常想起闻辽,按照那些流言,或许,闻辽现在也已身处另一个世界?

也是从这时开始,张若瑶开始明白并认同妈妈所说的,这世上人与人的缘分是那样纤细,干脆,说断就断了。

闻辽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闻辽家门上的那把大锁很快就蒙了灰,张若瑶在缓慢地接受这一切。彼时她站在货车后斗扶着冰箱,看着站在楼道口的孟双,那是贯穿童年和青春期最好的玩伴,两个女孩子远远对望了一眼,车开了,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张若瑶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孟双了。

-

闻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他跟张若瑶之间可能存在天大的误会呢?

是在晚上的烧烤店。

任猛爸妈下岗早,早就搬离了城西那一片,事故发生的时候任猛又在外地读职高,只是电话里听爸妈说了一嘴,说上面下来人了,好大的事儿呢,又说这厂子也是命数该尽了,早几年就已经入不敷出,只是这临了了闯这么大的祸,连累这么多人,真造孽。

一场事故,落到具体的家庭,是毁天灭地的,但显示在新闻上是一串数字,传播在口与口是几句闲话,一声叹息,任猛爸妈叹息完,也就过了,仍要做自己的盒饭,过自己的日子,生意不好做,房租还一年接一年的涨。

那时天高皇帝远的任猛正烦心着职高课程没意思,不爱学,他不知道家里艰难,更不知道他往年的那些玩伴们都在经历着巨大的人生变迁,是多年以后碰见张若瑶,做了邻居,一问才知道那些往事的细节。

他不会安慰人,好像张若瑶也不需要人安慰,她跟以前相比变了不少,但又说不好是具体是哪里,刚见面的时候张若瑶头发很短,比现在还短,两侧发茬贴着头皮,贴发根儿染了一头蓝灰色,看着很叛逆,还透着点与世隔绝的忧郁,后来又给染黑了。张若瑶说,她开寿衣店的,怕客人怀疑她专业性。

饭桌上,两个男人一边撸串一边叙旧,平静地说起从前,任猛说哥,那个时候信息不发达,我之前还听过一些人乱传话......今天再见你别提多高兴。闻辽说他也一样,一样被困于自己的信息茧房,就比如,他根本不知道张若瑶爸爸也在那场事故中离世。

闻辽从不否认自己身上巨大的缺点,就是喜欢逃避,当时出事以后他第一时间就是逃避,不见以前的人,不听任何有关事故的消息,爷爷还有叔叔小婶都照顾他心情,心疼他,不去戳他痛处。离开荣城以后,他休学了一年,那一年时间他出家门的次数一双手数得过来,没日没夜地打游戏,看动漫,胖了四十斤,完全复刻吸血鬼的作息习惯,卧室窗帘都不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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