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她挑眉。
那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雪仍旧下,但并不灰暗。
梅超将自己的耳钉取下来给秦遥戴上,“你记住,我嫁给了你,这一天你只需要记住这一件事。”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黑色的星星,他的耳洞是大学时打的,也没戴什么东西,就一根茶叶棍,仿佛就是为了等她给他带上这么个小东西。
明轩面无表情地挤进两个人之间,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小本,对秦遥说,“给,你身份证户口本毕业证,赶紧结去,少站在这里丢人。”
秦遥眼眶有些红,接过明轩递过来的东西,又恶狠狠地说,“梅超,老子告诉你,这么多媒体在场,都算是做了见证了,除了我,你是再不能跟别人了。”
梅超又哭又笑的,“好啊,我只跟你。”
默默旁观了许久的柳荫听见自己的老板这样说,迟疑着走上前,“老板,要不我去做善后处理?”
秦遥,梅超,明轩,“……”
秦遥摸摸鼻子,手铐让他双手很不灵活,“柳荫,你挺聪明的,就是有时候脑子不太灵光。”
明轩捏着柳荫的手腕,“你老板是个傻逼,别理他。”然后就将人拖走了。
警察看着局面有些难以控制,准备将秦遥强行带着走。
梅超还跟在后面喊,“秦遥,我下午找你结婚啊,要不我爸妈就该逮到我了!我也会被关起来的!”
他被手铐铐着的双手高高举起,比了个OK。
黑色的押送车走了之后,人群也很快散去。
梅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在雪地里,整个人脱了力,但看起来并不难过。
明轩拍拍她的肩,和柳荫韩梅梅一起走了。
刘军这个时候才有空当靠近她,“行么丫头。”
她偏头,腮边的眼泪还没干,就又对着老师笑了,“行不行的,不都求婚了么,那么多媒体盯着,也不能再嫁别人。”
刘军没再说什么,她靠在老师肩头,只听见老师沧桑沙哑的声音,“当年作为他的老师,知道他恨自己的父亲,但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当年要是能够多做一点,多了解一点,是不是就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雪越下越大,周边寂静极了,像极了生命本身,生命本就是一场清寂,只是后来渐染尘埃。
第67章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阳光强烈,雪地里亮晶晶地。
两个人手里各捏着一本小红本。
“就这么结了……”她翻翻那张红底白衣的合照。
秦遥听见她的话,有些不自然地说,“后悔了?”
“你想得美。”她抓着他胳膊笑嘻嘻地。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二十三,糖瓜粘。
不远处的保安岗亭里,年龄略大的中年保安穿着厚厚的棉制服看他们。
“今天太阳真好。”她说。
秦遥看见她仰着脸,与阳光同呼吸。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二个年头,改变了他一辈子不结婚的诺言。
他忽然想起高中的一堂语文课,九月新开学,语文老师讲课不按顺序,第一课就翻到文言文单元,讲《项脊轩志》。
九月的津城温度还挺高,俗称秋老虎,教室里的三叶吊扇全部开到最大档。
午后的课堂,人昏昏欲睡。
老师一手背后一手捏着课本摇头晃脑地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念完还顺手给了罚站都能睡着的他一下,“秦遥,背诵课文的最后一段。”
“……老师我直接抄三遍行么?”
“五遍,今天晚自习之前交上来。”
“……”
敲打完之后,老师转头慢慢又走回讲台,“这最后一句话,作者没有明示自己很悲伤,只轻描淡写几句,就让人感受到了对亡妻的想念。”
蝉鸣还未彻底消褪,秦遥站在教室前面打了个哈欠,觉得又困又无聊,耳朵里老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
“秦遥,你说这句话怎么翻译?”
反正都得罚抄五遍,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你。”
同学们哄堂大笑,语文老师一愣,也跟着笑了,“你小子,这是领悟到精髓了啊。”
他挑着眉,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校服裤子的口袋里还有半包烟。
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其实啊,按照中国的传统,娶妻早是大大的福气。”
同学们再次笑起来,这是一群尚在青春的少男少女,他们其中或许有人恋爱,但大部分对于娶妻嫁人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知道那是很久以后自己会走过的一个阶段。
秦遥在同学们的叽叽喳喳中嗤笑一声,那时他觉得自己也就是偶然在这世上活着,至于和另一个人构筑一种缠绕不清的共生关系,他厌恶极了。
秦遥看着雪地里她的笑脸,仍旧觉得人生偶然,我偶然前行,偶然遇见你,偶然想活。
在愣神之间,手心里被塞了一包硬邦邦的东西,他看了看,是个牛皮纸袋,“这什么?”
“灶糖,今天送灶神上天”,她还是笑眯眯地样子,这些天她笑得很多,“你也可以当喜糖吃。”
他沉沉笑出声,“我这算不算英年早婚?”
“你没过三十就讨到了老婆,是福气知道吗?”梅超揪着他的衣角。
话一出,梅超忍不住双颊发热,连带着耳朵尖儿都跟着发红。
老婆,妻子。
秦遥这一刻觉得自己的老师没说错,娶妻,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活了近三十年,他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很病态,残缺,边耍赖边往前走,没什么崇高的理想,偶尔坑人,也被人坑,就这么着看不清任何东西地走着。
就像是一只迷路的鸟,随时准备死去。
家庭给他的,是一种相伴终生的漫长的不适。别人在寻求幸福的时候,他却在寻在治疗的方法。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后又一个夏天,她站在黑暗里,看着醉生梦死的他,什么也不说。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遥觉得自己对自由和温暖有了向往。
他也头一次觉得,没准儿活下去也没那么痛苦。
我怎么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做我的明灯。
北方的年味儿总是比南方更浓,春联、福字都开始贴上,民政局大厅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白天也并没有点灯,就那么挂着都挺好看。
人们一整年的辛酸、快乐、悲伤,都在这个节日里被清零,见一见想见的人,认真的吃几顿饭,打几把麻将,磕一地瓜子皮,就能够重新蓄满能量,继续前进。
等在一旁的黑色押送车很耐心,他们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没人上去催,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比较温柔,适合等待,适合相遇,适合告别。
梅超双手穿过他的双臂,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她撑不住了,她想,还得哭一下。
“对不起。”秦遥的声音隐忍,双臂更加用力地回抱她。
“你应该说我爱你。“她瓮声瓮气地。
秦遥看着远处的积雪,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不到想要的回答,梅超也并不在意,她松开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男士唇膏,“小老板,新婚快乐。”
他接过,点点头,“同乐。”
一旁的押送人员上前,“走吧。”
秦遥点点头,又冲她说,“走了,你乖乖地,在天黑之前回家。”
她没反应,面上像是结了冰,“秦遥,我就不去看你了。”
他还是点点头。
手铐被重新戴上,押送人员带着他往车上走。
她小跑着,无声地跟在后面。
“别跟,回去。”他没回头。
梅超停住了脚步。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忽然大喊,“秦遥,你好好回来,到时候,你所有的过往都会被原谅。”
秦遥再也忍不住,双手紧握成拳,热泪砸在身上。
后来的十一年里,也有过撑不下去的时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总能听到一个女孩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大喊,你回家来,我会原谅你所有的过往。
她在民政局门口站了挺久,然后掏出手机笑着自拍了一张,又拍了一张结婚证的照片,弄完之后发了条朋友圈,“各位叔叔阿姨婶子大舅,我结婚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不出意料地方豫和梅军都在,。
神龛上已经被清理干净,重新上了三炷香。
她将钥匙放在玄关,笑着喊了声,“爸,妈,我回来了。”
梅军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方豫在沙发上坐着,头都没回一下。
看着父亲沉默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户口本递回去,“爸爸,户口本……”
户口本三个字彻底刺激了方豫,她站起身,几步走到梅超面前,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方豫。”梅军将妻子抱住。
方豫胸口不断起伏,眼泪淌了满脸。
梅超的半边脸红得厉害,鼻音很重地开口,“妈妈,爸,我就任性这一次,他不能没有我,说这话可能太自负了”,她低头,“至少现在,我得带着他往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带着你走多久,可是,还是想要试试看。
“从今天开始,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方豫挣开梅军的怀抱,摔门而出。
只剩梅军和她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