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所以呢?所以我还是有资格参加家庭会议?还是有资格分遗产?”
梅夫人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梅超,你懂点事。”
她已经被梅夫人的瞬间冷静刺激得红了眼,“你才应该懂事点,如果想要这件事继续被埋下去,那就给梁兰枝一百万,她儿子还躺在病床上等着手术。”
“你已经知道了,还需要藏什么?”
梅超胸口的沸腾灼烧像是被砸了一座冰山下去,“只有我不知道?大家都知道,除了我?”
梅夫人没有再说话,面容很平静,算是默认。
她忍不住浑身颤栗,“你们太可怕了,你们太可怕了。”
“我说了,无论怎么样,你都还是我们的女儿。”
“我要是不是你们的女儿,该多好。妈,真的,太恶心了。”
梅超面色惨白,转身跑出了家。
金秋十月,津城的落叶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眼泪不停地流,额上明明在出汗,她却觉得身体里融着冰。
二十年前,方豫和梅军结婚之后迟迟未孕,去医院一查,是方豫的问题,她的子宫不适合胚胎生长。梅家那边知道这件事之后,要求两个人离婚。方豫很轻易地就同意了,她知道梅家有多重男轻女,年轻时还是很爱梅军,不忍心让他受这样的苦。但梅军不同意离婚,他一直坚持若是离了婚,就终生不再娶。最后两方折中的方案就是,找代孕的人。此事终究是不可外扬,为了保密,梅家最终找了当时已经是寡妇的梁兰枝,生下孩子后给了她一笔钱,就算是告一段落。
只可惜,费了这么大劲,梁兰枝最终生下的还是个女孩,梅老太太不甘心,提出再生一个,只是这一次,梅军怎么也不肯同意了,就这样,方豫将小女孩抱回家抚养长大,直到今天。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方豫坐在沙发上,这个角度正对着神龛。
佛像还是笑着。
“你说,我做错了么?”
梅军打开门,“怎么不开灯?”
他按下玄关处的开关,换鞋进门,“小超回来了吗?去医院看过奶奶了吗?”
方豫觉得疲倦极了,“梅军,我们离婚吧。”
正在解衬衣扣子的男人手下一顿,他背对着方豫,“你说什么?”
方豫笑了一下,“太离谱了,真的是太离谱了,当年我怎么会答应。”
梅军紧握着拳头,转过身,“方豫,那不是你的错。”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自己爱了半辈子的男人,“我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为了你在你爸妈面前妥协,梅超交给我养之后,我天天盯着她,生怕她一个成长得不好,我就失去了筹码,给你爸妈落下了话柄。这么二十年下来,我发现我不爱你了,这样的日子已经让我对你的爱全部消失了。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外面挂起来大风,有枯枝落在车上,车的报警装置跟着响,尖锐的声响划破了夜晚的宁静,让人心紧。
梅超知道父母离婚,是在奶奶葬礼之后的两天。
方豫提着行李走到门口,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梅超说,“把饭吃了就赶紧回学校,别把功课落了。”
她垂着头,梅军和方豫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就回了部队。
门咣当地一声撞上,她的心都在跟着颤。
忽然她站起身追到电梯口,人还没走,她跑过去拉住方豫的胳膊,眼睛通红,“为什么现在走?你想要的已经快要得到了,为什么现在走?”
方豫放下手中的行李,伸手抱了抱她。
此时电梯到了,她被梅超拉着,“放手,梅超。”
“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就好像我是小孩子,不会伤心一样。”梅超大喊大叫,眼泪淌了满脸。
“梅超,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是怎么教你的?回去!”方豫终于发怒。
她松了手,面前的人很快就走了。
那一天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她的心就像是破碎了,但又觉得如释重负。
第61章
葬礼过后,还没有等到家庭会议她就走了。
方豫的所谓“成果”,现在看来只是过去这二十年荒唐的证明。
人的面容还未朦胧远去,一切却已经到了来不及的地步。
恨谁的脚步太匆匆?
梅超没有回学校,转头就去了粤东。
到的时候粤东在下大雨,她站在机场外等雨停,期间不断有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不给任何回应,甚至连头都不摇一下。
不到十天左右,这一场荒唐的梦就似乎已经过去了,梅超想,捅破了又怎样?大家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她忽而有些庆幸自己多年来都很沉默,名列前茅的成绩,还有在现在看来似乎一片光明的未来,这些单薄的琉璃外物或许能让她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当所有的心碎、痛苦、幻梦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时候,那就不再难堪。
在除了梅家以外的人眼里,她还是那个金贵的大小姐。
无论是梅夫人,还是梅军,梅超,活了这样久,这只是在活个“别人以为。”
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下得痛快淋漓。
梅超胸口溢满了跟这场雨水一样的失控感。
总是在乎“别人以为”的时候,就是失去控制的时候,因为你不再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勾勒最后的结局。
惶恐、不安、焦虑、羞耻,全部来自这样的情绪失控和理智决堤。
她索性将行李箱挪到附近的一根立柱后,人就虚坐在行李箱上等雨停,行李箱上的标签已经脏了,这是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的证明。
飞机是下午一点半到的,但雨歇下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机场的大巴一趟又一趟,梅超也不动,就那么盯着这场雨待了几个小时。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觉得自己在等,却又觉得走得太久了,只是单纯想停下脚步来。
傍晚六点半,草木清明,天色清清淡淡地暗下来,连带着暮色都浅薄。
机场专线的大巴再次停靠在站台,这短短几个小时之内积下的雨水让附近的下水道跟着哗啦啦的响,就像是乡村夏季开闸放水浇农田的时候。
她将行李塞进大巴底部的行李舱,浓重难闻的气味加上一整天的空腹让她有些想吐。
上车的时候需要投币十一元,司机一口粤东方言,“投币十一元,手机支付也可以。”
梅超听懂了,好歹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只是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了,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她说,“我先找座位坐下,等下来给车费。”
司机挥挥手,示意她进去。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背后的书包扯到前面,翻出零钱包,里面是些平时逛超市时找的零钱,多是硬币,还有些五毛一毛的小面值零钞。
凑齐十一块的时候,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她刚想站起身去投币,旁边的大姐就递给她一张十块和一张一块,“是不是不够?这个你拿着。”
只迟疑了不过一秒,她就点了头,扯着已经僵硬了的面部肌肉笑了笑,“谢谢你。”
零钞被她一把塞进书包。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接受别人的帮助。
帮帮我,她曾经无数次想要这样对别人说。
高中的时候,梅超在日记本里这样写过,“我想要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妈妈,而不是这样表面乖顺,但背地里却扭曲地生长。我想要诚实地告诉她,我讨厌她插手我在学校的事情,也讨厌她不经过任何询问就替我做决定。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对她说,帮帮我,帮帮我,我很难过,我很迷茫,我很恐惧。全部全部,都想要说出来。这样的话,会不会不一样?”
只是所有的日记本都被她锁在了黑色的小盒子,塞到了床底下,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忘记那些日记本在哪里。
她投完币回来坐下,大姐一边理手里的雨伞,一边念叨说,“我女儿也跟你差不多大,平时叫她准备点现金在身上,尤其是零钱,她就是不肯,说什么时代不同了,拿这个手机就哪里都可以去了,我就说嘛,手机还没个没电的时候?那咋办?”
梅超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一路上不再那么寂寞冷清。
她下车的时候,大姐已经睡着了,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她想了想,还是不打招呼了。
拖着行李箱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梅超想,自己真的不是一个能够被轻易打动的人。
大姐帮了她,在最后她却仍旧囿于自己的尴尬悄悄走了。
就像是超市冰柜里的一条被冻僵的鱼,瞪着大大的眼睛仿佛活着的样子,实际上五脏六腑已经被掏空,单剩下一个空壳。
她站在秦遥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整个十一楼办公层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只他的办公室还亮着。
百叶窗没有拉上,透过玻璃墙,她看到秦遥带着黑框眼镜,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动得飞快,忽然想起,他是计算机专业的。
无声地推门而入。
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秦遥很久都没抬眼,她也不喊,就那么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就只是看着某个人,就觉得自己可以过一生。
虽然这样略显浪费。
这样的想法让她想笑可是却又鼻酸。
等到他终于有些乏了,将眼镜推上一点按着鼻梁,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梅超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好奇自己是不是在他面前穿了隐身衣,“秦遥?”
他上身一颤,“这幻觉会说话的?”
“……”
“你摸摸,还是实体的。”她朝他伸出手。
秦遥双手还按在键盘上,黑色背景的屏幕发出幽幽蓝光,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光标处一闪一闪。
他看着她,眨眼,一下两下,脏话脱口而出,“我操,你真的来了。”
“……”
“你咋来的?”
梅超初步判断,秦遥的大脑已经当机。
她走过去,摘下他的眼睛,捧起他的脸啄了一口,认真地说,“走过来的。”
“……傻逼。”
不知道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他站起身,电脑一推,拉着她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