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周遭很安静,她掀开被子下床,饶是有暖气,光脚踩在地面上还是被凉得瑟缩了一下。
书桌上台式电脑的开机键被按下,屋子里没开灯,只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映得她的脸色惨白。
被秦勇带走的那天,行李箱被随意扔在路边,现在也不知所踪,连带着笔记本电脑一起丢失了,手机也被拿走,她现在跟外界联系是个麻烦。
手下鼠标轻点,她登了□□,但这几年因为微信用得多,□□里大多数是高中校友,大学里的朋友都是用微信联系。
滚轮一点点地往下滑,她盯着通讯录里的一个个名字。
姜施。
刘老师。
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她调出两个对话框,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着字。
她想了梅军下午说的话,没错,秦遥杀了人,再怎么帮,他都杀了人。
摊子已经铺开,事已至此,只能想想怎么往回收。
刑事案件必定需要优秀的律师,明轩他们那边比她能够联系到更好的律师,但他们不清楚秦遥的国王,至少,不像她那样,曾经刻意去打听过。
电脑屏幕上就短短地几行字,她没有说很多,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拐弯抹角、斟酌用词,直截了当地说了秦遥杀了自己的父亲。
刘老师的头像是灰色的,但她依旧一条条地消息发过去,噼里啪啦一阵,食指最终按下发送键,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去,“老师,到时候如果请您出庭,您愿意吗?”
她长出一口气,觉得头有些发晕,于是轻轻拉开椅子站起身,出了卧室。
客厅落地窗的厚窗帘也严密地拉上了,整个空间没有一丝光亮。
凭着对家的熟悉度,她贴着墙壁往沙发处走,咔哒一声开了落地灯。
神龛上已经冷清一片,梅夫人走了许久,梅军也不常回来,积了许久的香灰无人清扫,就那样失了温度,少了虔诚。
只是檀香的气味还是很重,这是过去二十年来,梅超闻得最多的味道。
她在茶几的小抽屉里翻了翻,找出高中时用的旧手机,已经放了快两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找出数据线来插上,没一会儿就开机了。
刚用手机登上QQ,姜施的头像就跳动不停。
梅超呼吸略重,点开消息,上面有两条消息,是同样的内容,“你在哪里?”
“家。”
在这个时候,她需要尽全力找到呼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无论关系远近。
“我现在还在云海,你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梅超想了想,“你去我学校一趟吧,找个人。”
第二天早上,梅超刚合眼没一会儿,就听见房门被打开,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她猛地做起身,看到是梅夫人,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在心里笑自己,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被吓到,结果这么没用。
梅夫人身上的大衣都没有脱,还有些雪粒,“那天那么晚,为什么要一个人走路回家!!”
保养得再好,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梅超看着发火的梅夫人,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去理解具体行为背后的心理动机。
“梅超,你爸就你一个孩子,你出事要他怎么办?”梅夫人发泄一通之后,语气后怕又无力。
她忽然伸出手抱了梅夫人,脸感受到外套上的寒意,她声音很轻地说,”你也就我一个孩子。”
方豫半晌没说话,抬手拍拍她的背,“好在没事。”
听到这里,梅超松开手,“妈,后面的事……”
“后面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和你爸爸会处理,你还在上学,不要被这件事情影响。”
“妈,秦遥是我男朋友,他是来救我的。”
“他杀了人,还是自己的父亲,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父亲。”
梅超看着母亲,眼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冰冷沉静,“为什么不问问理由?”
“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能这么做,梅超,你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的失职,从来只知道让你学习,却没有教给你怎么辨别一个男人,你才会跟那种人有牵扯。”
那种人?
“总之这件事你不用再管,由我和你爸爸解决。”
她垂着头,开口,“那你们会帮他吗?”
梅夫人终于怒了,“你是学法律的,你跟我说怎么帮?动用梅家的关系帮他逃脱制裁?你怎么想的?不顾及你爸爸的难处,也罔顾法律的尊严,梅超,你给我好好反省!”
门被狠狠摔上。
年关一天一天地近了,超市天天都挤满了人,货架都快被搬空了,人人都在准备过一个富足而温暖的新年。
那天之后,梅超再没出过门——她被父母送到了梅家老宅,天天被人看着。
大多数时候,饭桌上只有她和梅老爷子,谁也不说话,她拿着筷子,常常是吃半天碗里还剩一大半。
因为这件事情,梅军跑前跑后,梅老爷子自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两爷孙可以好几天不说话,很多时候只有她喊一句爷爷,对方应不应又是另说。
午饭后,梅老爷子慢悠悠地上楼午休,她也钻进自己的房间,拿起那个旧手机查□□消息。
姜施已经从云海回来了,按着梅超说的,他去了派出所,遇到了柳荫和明轩,因为之前秦遥搞智能实验室的事情,明轩和姜施在四季酒店有过一面之缘。
他告诉梅超,秦遥认了罪,他清清楚楚地交代了所有事情,对于警察来说,案子几乎不费力,派出所这边已经向检察院提起了公诉,法院审判应该也会很快了。
看着屏幕上的消息,她头皮发麻,不可以,秦遥,你不可以。
她直觉秦遥已经不愿意做任何努力了,他好像什么也不要了,包括她。
这是这些天来,她最怕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秦遥能够全身而退,坐牢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最怕的,是秦遥没有任何生存意志,直接松手。
梅超本质上是相信法律的,她一直记得刑法课上老师的一句话,“法律从来都不是为了杀谁,你们仔细瞧瞧,法律是悲天悯人的。”
法律悲天悯人。
秦遥一定要接受惩罚,可是不能绝望。
梅超心跳得厉害,她想,她得出去,得见他。
窗帘被拉开一条缝,院子门口父亲的警卫员站的笔直,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
她回头,看着床上一人高的玩偶熊,然后快速拿了手机还有一些现金。
夜里霜雪寒意更甚,四周静极了,突然“砰”地一声划破了这宁静。
她扭头出门,快速悄声地下了楼梯,打开大门一看,不出所料,门口的警卫员已经走到自己房间窗户下的那片苗圃去了。
脚步沉重地踩在雪地里,呼吸也渐显艰难。
一路上栽倒好几次,她浑身是雪。
姜施老早就在津城中学的公交站台下等着了,手里拿着件厚外套,怕她急匆匆跑出来没有穿得薄。
2路汽车缓缓在站台停下,她跳下车,“姜施。”
他大跨步走过去,“还好吗?”
“嗯,老师那边?”
“说好了,本来按你说的约老师明天见,可刘老师非要今晚见,我们现在就得去老师家。”
“也好。”她说。
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变形。
从刘军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她的眼睛通红。
姜施沉默了好久,“现在最怕的,就是他根本不要我们的帮助,直接承认自己是蓄意的。”
“嗯。”她的鼻音很重。
“我帮你找个地方休息吧。”
“不了,我看看他去。”
“太晚了。”
“我就在派出所门口待着就行。”
姜施忽而就释怀了,若说之前他以为梅超和秦遥在一起只是想有个新的开始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彻底明白了,他在梅超那里,真的成为过去了。
“那我送你过去。”
“谢谢你,姜施。”
“别说这些,再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
她抬手,细小的雪花落在了手心,“所以啊,我能够原谅我自己,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通透炼达,而是你对我太宽容、太好了。”
姜施没有忍住,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声音艰涩,“你看起来比谁都冷漠,所以你也比任何人都脆弱,没什么原谅不原谅地,我就是想跟你说,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很多时候,原谅不是遗忘,也不是想通了,只是人对岁月妥协了。
后半夜,姜施陪着梅超在派出所大厅的长椅上坐着。值班的小警察穿着军大衣就像看猴子一样看他们。
明轩带着律师走进警察局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个景象,长椅上梅超耷拉着脑袋昏睡,姜施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容也很憔悴。
他低头跟律师耳语了几句,西装革履的律师点点头就进了值班室。
“梅超。”
她睁眼,人还有些犯懵,“嗯?”
“坐了一夜?”明轩指指长椅。
姜施也缓缓睁眼,“来了。”
明轩的面色很寡淡,“你们两个怎么弄的?”
她站起身,并没有接他的话,“等会儿秦遥的班主任会过来,如果可以,开庭的时候让律师申请一下出庭作证。”
他哼了一声,“做什么证?你父母都能把你这个当事人撇的一干二净,还能做什么证?”
梅超愣了一下,又像是意料之中,“他班主任对秦遥的家庭情况很了解,也知道秦勇一直有家庭暴力,欠赌债,他不是个好父亲。”她顿了一下,“至少,别让秦遥觉得自己穷凶极恶,他有错,但不到他彻底抛弃自己的地步。”
明轩看着她,像是在怀疑她的动机,又像是鄙夷。
“我先走了,你应该比我能够更好地帮他。”
还没有等到明轩回答,她就转身走了,姜施在后面喊了一声,她也没应。
明轩心中对梅超有说不清的讨厌,无论怎样,这件事情都是因她而起。
跟秦遥□□年的朋友,就算穷困潦倒的时候,秦遥都是一副嚣张到不行的样子,这几天来,他天天来看秦遥,却只能看到他对自己强烈的厌弃,那一副只求速死的面孔让他愤怒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