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代嫁[民国] 第22章

作者:小谢娘 标签: 现代言情

  宋之卿顺着台阶,索性先开口:“去吧,把我们的也都切了,每人送一双筷子吧。”

  服务员在西餐店干了这么久,头一次看见这等集体踢馆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木旦甲耐心有限,横眉冷对,吓得小服务员赶忙应和动身。

  木旦甲仍有忿忿地指着包间外面:“这什么鬼曲调,嘎呦嘎呦跟拉锯似的。找个戏子唱个曲不好么?”

  门外,是小提琴的悠扬缠绵。月儿觉得好听,但确实听不懂,她心底暗暗思忖,自己和这不修边幅的粗人其实也是无异的。过去的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喜欢附庸风雅,戏班子请来两个乐师,充一充好古之风。民国后的有钱人则诸事讲求个“洋”,皮阿娜和凡婀玲就普遍开来了。

  其实改朝换代了一遭,绝大多数人的风雅仍旧是装出来的。

  经理见包房内吵吵闹闹,亲自走了过来。他虽不能准确辨认来者的身份,但显而易见非富即贵。再加上平日里出入的都是名流贵客,总有些在总统府里有耳目的,对于这次大总统秘密约见各路军阀代表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八、九不离十地猜了出来,可能是这几路军阀。

  “这位先生,是我们的服务不到位让您不满意了么?还望您见谅。但是您这样高声吵嚷,恐怕谁影响到外面就餐的其他客人,还望您......”

  “我还没说你们弹棉花的声吵着我了呢!去,给小爷找个唱戏的来!”

  经理尴尬又不好发作,极力隐忍:“先生,我们是西餐厅,没有唱戏的。”

  月儿想,木旦甲就算再是乡巴佬一个,也不可能混到不知道西餐厅不能唱戏的地步。他今天这般作闹,估计半是性情使然,半是对刘启桓的安排并不满意。既有求于他又不肯把他奉为上宾,自然心底不爽利。

  “我又没让你唱,小爷说的是让你给我找个会唱戏的!”

  经理的愤怒也到了极点,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这里是租界,请您注意言辞举止。”

  木旦甲霎时青筋暴起,从椅子上骤然而起,一只手拽过经理的领子,另一只手谁也看不清在做什么。

  唯有那与他贴得极近的经理隔着层薄纱能清晰感觉到坚硬的异物,是枪抵在腹部。

  “老子没学过几天汉话,也知道租是什么有意思。中国人的地盘,租给他,他就老实呆着。作威作福,回他娘的欧洲去!”

  经理周身抖如筛糠,之前法租界的警局也知会过他,如果碰到军阀代表,尽量不发生冲突。他赶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请名角儿,各位先生夫人稍等......”

  在座的代表和夫人都各自低着头,掩饰内心的尴尬。月儿倒是看着觉得提气,又不敢说出口,只是从旁打量着木旦甲。正巧他转头来,四目相对。

  月儿心下一惊,本能地是有些惧怕他这般横眉之人,可木旦甲再看见了月儿一瞬,竟咧开那张大嘴,大剌剌地报之一笑。

  月儿尴尬,只得礼貌颔首微笑。

  因着都换了筷子,吃饭到是简单了许多。奈何木旦甲这么一闹,谁都不肯多言语了,整个饭桌的氛围冷到了极点。

  其实这正和韩江雪之意,少说少错。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才安静了半个钟的时间,经理匆匆赶了回来:“先生,唱戏的给您请回来了,今儿晚正好有北京城里的红角儿在天津。”

  锣鼓胡琴声在包房的角落骤然响起,伶人踩着鼓点,粉墨登场。凤冠雍容,花钿妩媚,来人手执一扇,半遮半掩艳丽容颜。

  扇面花团锦簇,扇后眉目传情,婀娜身姿娉婷而至,如烟云笼月,搔得人心头痒痒,恨不能冲去摘了那扇面,一睹芳容。

  月儿到今时才明白了珊姐平日里所教授的,要“熬着男人”是何道理。

  “海岛冰轮初转腾......”珠圆玉润的唱腔乍然响起,似蝉翼轻抚耳廓,柔软而恬适。伶人手中的折扇也缓缓下移,似含秋水的双眸流转含情,一张绝色佳人的倾国面容慢慢展现开来。

  身着蟒袍,头戴凤冠,饶是一身羁绊,伶人舞姿依旧轻盈曼妙,将美人酒入愁肠的醉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场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这名角儿精湛技艺所喝彩,又不好在这西餐厅大声叫好,生怕跌了身份。月儿只痴痴地望着伶人婀娜舞姿,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袁府时,父亲总喜欢搭戏台请人来唱戏,他会把月儿抱在怀里,一边宠溺地给月儿剥栗子吃,一边随着台上的伶人哼唧几句。

  前尘往事散如云烟,早就飘渺不可考据了,月儿时常怀疑六岁前的记忆,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不值一提。但越是美好到不可尽信,便越是食髓知味,渴望再一次拥有。

  想到这,月儿转头看向身畔的韩江雪。婚后至今,月儿从韩江雪身上找寻回了那可望不可得的宠溺。两人云泥之别,却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总是默默在身旁守护着,不言不语,被误解也从不辩解。

  月儿也不知对还是不对,竟觉得一颗心慢慢地要交付给他了。

  怯生生抬眼望去,本想在韩江雪处寻得共鸣。然而此刻的韩江雪却没有在场旁人的惬意陶醉,双眉紧促,喉结不安地滑动着,颈侧的青筋仿若要撑开白嫩的肌肤,爆裂开来。如果仔细打量,还会发现他眼底已然是猩红一片。

  像尊可怖透顶的邪神,转瞬间就要噬人骨血,生吞活剥了一般。

  月儿见过千万面的韩江雪,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月儿轻生唤了一句:“江雪……”

  置若罔闻,紧绷的下颌纹丝未动,眼神依旧狠狠盯着台上的伶人。

  月儿惶惶然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般怒不可遏的韩江雪,试探性地伸出手,轻柔地握住了韩江雪的腕子。

  冰凉凉的,清透如三春小雨,不期然将韩江雪心头猎猎燃烧的怒火灭了大半。他眼底的恨意也消散许多,颔首侧头看向月儿,眸光又化作了温柔的宠溺。

  如羽双睫颤了颤,示意月儿他没事。

  台上伶人唱念做打,举手投足间尽是醉酒贵妃的放浪形骸,以及昏了头向太监求欢的春情盎然。

  月儿是知晓这出戏的,北京城里的梅先生□□了此曲,妖娆却并不低俗,并非什么淫词艳调,韩江雪何故如此愤恨呢?

  一曲终了,在座无不拍手叫好。木旦甲更是不拘小节,吹着口哨唤进来了看起来更为野性的随行人,赏了这伶人两条小金鱼。

  伶人双手接赏,颔首感谢,一双丹凤眼却总是怯怯瞥向韩江雪和月儿的方向。月儿不解其中意,正纳罕,撞上伶人的眼神,那人赶忙低头,不与之对视。

  月儿便是再不知原委,大抵也能猜到,韩江雪与这伶人是认识的。

  伶人退场,刘启桓还欲再举杯提酒,韩江雪却骤然从座位上起了身来:“诸位,抱歉,今晚还有事,韩某先行一步,各位尽兴。”

  说罢连最起码的客气姿态都懒得摆了,饶是刘启桓如何挽留,仍旧冷着脸色,挽着月儿的手,走了出去。

  月儿惴惴,几度鼓足勇气想要询问韩江雪究竟怎么了,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几度咽了回去。他不是轻易喜怒形于色的人,其中隐晦处,怕是有难言之隐。自己贸然开口,会不会损了他的自尊心?

  月儿坐在汽车上,双手绕弄着裙摆上的流苏,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脸色惨白的韩江雪。终于,担心与忧虑大过了害怕,她秀口微启,打算问个究竟。

  可话还没说出口,韩江雪倒是先发声了。

  方才周身的戾气突然消散不见了,回首仍是翩翩少年郎,明媚而温暖。

  “你刚才,是不是没吃饱?”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大的事,也得吃饱饭。

  大家也要多加餐,再次感谢观看。

第二十一章

  “啊?”

  月儿错愕, 没想到韩江雪会问这个。没吃饱是真的, 带着血丝的牛肉, 月儿当真吃不下去。

  但月儿又有愧于今晚切牛排的事情,给韩江雪丢了脸, 于是双颊一红, 摇了摇头:”天热,吃不下那么多东西。“

  韩江雪点点头, 平日里月儿在家时候吃得就不多, 他还嘲笑她是吃猫食的。

  “被他们闹的, 我倒是没怎么吃饱, 我们换一家店,再陪我吃一点吧。”

  车子驶到了利顺德,同样是一家正宗的西餐厅。此时灯火通明, 人头攒动,西餐厅的一楼有一方不小的舞池, 男男女女已经相拥入怀, 纵情歌舞了。

  月儿乍一进旋转门,便被绕得晕乎乎,舞池的音乐更是震耳欲聋。说实话,月儿善舞,但却并不喜欢这份喧哗,无需社交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凑热闹。

  韩江雪伴在身侧,似乎也看出了月儿的抵触, 双手虚掩着笼在月儿的双耳处,想为她抵挡一番魔音乱耳。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赶忙拍开韩江雪的手:“你何处见过绅士是这般挽着女士的,也不怕人看笑话。”

  “我护着我的女人,还被人看笑话,那才是男人最大的不绅士。”韩江雪温和一笑,不管月儿挣扎,仍旧为她捂着耳朵,“走,我们去楼上的包厢里吃。”

  月儿被护在韩江雪温热的掌心之中,心底的暖意蔓延开,仿佛春日和煦的阳光笼着,惬意极了。她正迈步要上台阶,却感觉两耳侧的温暖似乎没有跟上她的脚步。

  回头看去,韩江雪的脚步停了,眼神正落在舞池的中央,而月儿顺着韩江雪的目光看去,一位娇艳的舞女郎也正眉目含情,大方地朝韩江雪的方向抛了个媚眼。

  月儿心下突然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一般不知所措,回头看向韩江雪,他亦对那舞女报以微笑,颔首致意。

  前一刻还在与娇妻你侬我侬,转头便与舞女牵连。月儿纵使再不自信,也仍觉得韩江雪不是这般浮浪之人。

  可无论怎么劝说自己,她仍觉得心头酸痛,冲得方才旖旎温存尽数烟消云散。

  默默地失落了起来。

  利顺德二楼的包厢并不完全封闭,更像是舞厅的包厢,可以看见楼下的舞池。

  服务员还没来点餐的空当,韩江雪依旧倚着栏杆看向窗外楼下的舞池。

  月儿感觉像是一团火在胸口烤着,灼热难熬。

  韩江雪点了简单的便餐,不过都是洋人吃的玩意。月儿此刻与他独处,更不想因着切牛排而再露马脚了,于是便借口天热吃不下东西:“我看着你吃就是了。”

  韩江雪看了一眼菜单,对服务员说:“那就给我夫人来一份冰淇淋吧。”

  转头看向月儿:“这家冰淇淋挺好吃的,据说北京城里退了位的皇帝也时常带皇后来吃呢。”

  月儿压根没听过什么冰淇淋,更想像不到是如何珍馐,能让皇帝时常来吃。

  说到底,不过半是没长大的孩子,一有了新鲜物件,方才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月儿一双大眼睛扑闪着,里面写了几分小期待。

  一个琉璃般剔透的藕荷色浅碗,上面精精巧巧的托着一枚圆球。因着温度的差异还冒着点丝丝缕缕的冷气,惹得琉璃碗侧壁附着一层冰霜。

  月儿睁大眼睛看着这枚圆球,还没吃到嘴,便觉得周身清爽冰凉,熨贴得很。

  月儿见韩江雪并没有看向她,便拿起小勺子试探性地在圆球上挖了一个洞,软软的,像是糯米比糯米还要软。

  小心翼翼入口,冰凉的触感与甜香的味觉给了月儿的味蕾双重冲击。她被冰得双眼圆睁,可转瞬间滑入喉咙后,回味是一阵阵的香甜。

  说不出的喜悦感弥漫着全身。许是打小便挨饿,月儿发现自己很容易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愉悦感中,她开始放肆地在小圆球上挖了一大块送入口中。

  她贪恋着这份冰得脑仁发麻的瞬间痛感,转瞬便是弥漫在口腔里的无尽香甜。

  太好吃了,月儿好像在一瞬间体会到了做皇帝的快乐。事实上并不懂政治的月儿不知道,如今军阀割据,改朝换代,那下了野的皇帝皇后,当真没有她在帅府活得舒坦。

  韩江雪若有所思,眼神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牛排上,余光里却能瞥见月儿喜不自胜的样子,美滋滋地沉浸在一块小小的冰淇淋的满足里。像西方人精致的瓷娃娃,天真烂漫。

  “有那么好吃?”韩江雪感觉自己的食欲都被带动起来了,他抬头问,正撞上月儿眯着眼品尝的模样。

  月儿被他骤然抬头吓得一个激灵,小勺子都掉在了桌上。也知道自己怪相出了丑,月儿满脸通红,避开韩江雪的眼神,逞强嗔道:“你好端端吓我干嘛?”

  嫣红娇嫩的唇角沾了些许化了的冰淇淋,紧张害羞的月儿浑然不知,被韩江雪看在眼里,可爱又好笑。

  “这么好吃,也不给我分一点?你果然是小气的。”

  月儿撇撇嘴:“勺子都被你吓掉了,如何分你?”

  韩江雪薄唇勾起,笑中含着玩味的情愫,在月儿正佯装愠怒的空当,猛然起身,隔着双手支撑着身体,隔着餐桌向月儿欺身而来。

  月儿瞳孔骤缩,仓惶间不知所措地僵着。直到下唇被含住,才回过神来。

  韩江雪惯来喜欢看月儿无措的娇羞样子,轻轻舔舐了她唇角的冰淇淋,砸嘴回味了片刻,好整以暇地回落自己的椅子上。

  “啧,不错,确实好吃。”长眉轻挑,眼底尽是戏谑。

  月儿感觉一颗心在胸口要炸裂了一般的砰砰乱跳着,仿佛这条命都是条纤弱蛛丝在吊着,在扑腾两下,整个人都得葬送了去。

  可低头颔首间,又有些贪恋方才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