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谢娘
月儿于客位上坐定,亦是从容:“李夫人才情过人,月儿着实佩服。但其实李夫人也明白我此行的目的,您兜兜转转绕这么大弯子,也不过拖延些时间罢了。月儿与您无冤无仇,并不想多交涉,还望您能行个方便。”
李夫人朱唇轻勾,嗤之以鼻:“无冤无仇?你韩家杀我丈夫女儿,是不共戴天之仇,您这张巧嘴轻轻一碰,便能说出‘无冤无仇’来?”
她恰在此时抬起头来,眸光之中杀气四溢,她冷冷道:“月儿姑娘,做个选择吧。想保住身世,还是救你的伙伴?”
月儿长颈挺直,气势毫不输给李夫人:“夫人,时至今日,你觉得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么?”
“你呀,还是太年轻。慢慢你就明白了,人世间有的是力不能及的事情,哪怕占尽了地利人和,老天也不见得能让你顺遂,更别提想要两全了。你若真是不信邪,不妨可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想要的。我有的是时间,来教给你这小辈一点人生感悟。”
月儿挥手,兵士四散开来,在偌大的李府之中近乎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寻到庆哥的踪迹,也没有月儿想找的关于“明如月”的资料。
月儿压抑着满腔怒意,仍旧与李夫人耗着,但显然她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李夫人,你当真以为帅府与我都是菩萨心肠,不敢动你么?”
李夫人莞尔:“当然没有,天真是你们年轻人的权利,我这把年纪,就不敢再做什么天真之事了。不过岁数大了,骨头也便比你们年轻人硬了一些,对死亡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了。少夫人,左右是一死,我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这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莉莉这般胡搅蛮缠,看来还真是随了根了。
左右权衡一番,月儿觉得这李夫人虽是可恶,但话也在理。如果真的到了需要二选一的境地,月儿仍旧觉得庆哥是无辜之人,多让他受一分一秒的罪,于月儿而言,都是一种愧疚的煎熬。
最终,月儿选择了羁押整个李家,暂时放弃关于“明如月”的资料,在李夫人口中问得了庆哥的下落。
当李夫人被镣铐锁住,即将被押解上车的时候,她转头对着月儿清媚一笑:“年轻人,这是第一课,你学会了人事两难全。接下来,你会上第二课的,作为一个成年人,要学会权衡利弊,两弊相权取其轻。为了他人放弃自己,太书生意气了。”
月儿看着她清瘦的身影缓缓上了囚车,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与压力席卷心头。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莉莉这般毫无城府,又性情张扬,虽是跋扈无礼,却并不难对付。
月儿心头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这位李夫人,才是她真真切切要好生面对的劲敌。
*
李家立身东北时间并不长久,但经此一查,竟然根基深厚,根须之发达,竟能触动到东北军的方方面面。
韩江雪借此为由头,索性在整个军队之中肃清整顿,拔出萝卜就必然带出泥,倒成全了韩江雪的军威,也为韩江雪培植自己人打下了基础。
月儿终于救出了庆哥。二人见面之时,庆哥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灵模样,私牢的铁门吱呀开启之后,那铁锈摩擦的声音刺耳到让人周身汗毛梳立。
可庆哥却安安静静地瑟缩在地牢的角落里,双瞳空洞无神,丝毫没有生气。周身皆是血渍与伤口,恶臭味与血腥味交织着,隐隐掺杂其间的,还有腐烂的气息。
月儿甫一看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似有一把刀扎进她的心窝一般难受。
她冲过去,大喊着庆哥的名字。对方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用力地往墙角锁去,抖如筛糠,口中还念叨着:“别打我……别打我……”
月儿蹲在庆哥身前,一遍又一遍抚着他杂乱如鸟窝的头顶,柔声细语地劝慰着:“庆哥,是我,是月儿。别怕,我来救你了……”
良久,庆哥终于在无尽的恐惧当中寻回了自己的意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月儿,兀自喃喃:“月儿……月儿……”
“是我,月儿。”
月儿窃喜于眼前的男人并没有真的痴傻,还记得她。可这种喜悦只维持了短暂几秒,庆哥的颤抖近乎变为了抽搐,顾不得一身的伤痛,竭力向另外的方向匍匐而去。
那种惧怕,比方才还要甚,似乎怕到恨不能上天遁地,离月儿越远越好。
口中不住地告饶:“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招出你的……都是他们逼我的……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原来,是以为月儿已经做了鬼,前来索命的。
他的血肉都是模糊的,周身根本没有能够用得出来的力气。饶是再怕,又能爬出多远呢?
月儿起身,对于庆哥的招供,她早就心如明镜。可对于这一点,她从未曾恨过他。甚至都没有撼动月儿心头坚定的观点,是她害了庆哥。
毕竟萍水相逢,她不能奢求,也没有理由奢求别人去为她保守这个本就不该是秘密的秘密。
更何况这一身伤痕也说明,他于心底是不愿意说出真相的。
于这一点而言,月儿便已经是亏欠太多了。
月儿安顿好了庆哥,为他找了不错的医生来医治。又寻了庆哥的家人,给了一笔不少的抚恤金,又为庆哥的弟弟安排了门差事。
从庆哥乡下老家低矮的门房出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晃得月儿眼睛发涩。
她看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想着李夫人对她说的话。
两弊相权取其轻……她不知道深陷囹圄的李夫人终究要靠何等方式来报复她和韩家,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
经历了几番波折风浪,终于,挨到了韩静渠的寿辰。
月儿出资,从京城,江南,各请了一只戏班子,于寿宴当天一早便轮番登场。阖府上下好不热闹。
从寿宴的布局布菜,到宾客的选择,再到寿礼的整理安顿,回礼的分类差别……月儿一力组织着,不出韩江雪所料,一切井井有条,丝毫都没有僭越与差池。
韩静渠对于儿媳为他准备的这场规模适中,既不张扬又不寒酸的寿宴,亦是十分满意的。他也逐渐看到了自己小儿子小儿媳的做派与能力,明白了这夫妻二人弱小身躯之中蕴藏的无限能力。
于宴席之上,韩静渠不遗余力地向来宾介绍了自己的小儿子儿媳,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的样子,无异于是在释放着某种信号。
于官场上打拼多年的人,敏锐地感触到这一细微的变化。
这东北快要变了风向了,众人心知肚明。
寿宴一过,在婆家住了有些时日的楚松梅也要打道回府了。锦东城一行,她迷迷糊糊而来,倒也算是满载而归。
虽然最终也未能与丈夫达成和睦之夫妻关系,但此时的楚松梅更享受旁人给予的艳羡与崇拜,对于这求而不得的事情,反而很是淡然了。
临走的那天上午,月儿将楚松梅约在了喀秋莎百货公司一楼的咖啡厅里。
楚松梅欣然前往,不过到了咖啡厅,她还是说了句实话:“我着实喝不惯这洋人的苦涩东西,也不知洋人为何这般作践自己,还自得其乐。”
说完这段话,楚松梅赧然一笑:“你瞧我,又小家子气没见识了。你们留洋回来的一定已经习惯了这一口,别和我这大老粗一般见识。”
月儿也坦然一笑:“其实我也喝不惯这东西的。怪我了,不该选在这里,唯独觉得这里安静人少,是个说话的地方。”
说罢,转头唤来侍者:“请问除了咖啡,有其他东西可以点么?”
侍者摇头,不明白咖啡厅不喝咖啡,还能喝什么。
月儿有点失落,转头对楚松梅说道:“我原以为这里还可以有冰淇淋吃的。看来也是不合时宜的肖想了。实在是抱歉。”
楚松梅倒是笑得昭昭朗朗:“算了吧,我也是没有口福的了。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也去尝尝那让你心心念念的冰淇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番甜蜜滋味。”
“就是能甜到心坎里的感觉。”月儿拄着小脑袋回味着,眼底尽是甜蜜与眷恋。
“我看你说的可不仅仅是冰淇淋吧,怕不是还有……你和三弟之间的回忆……”
月儿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又转念想起自己拿楚松梅当枪使的事情,心头愈发自责难受了。
“嫂子,对不起,我想你也猜到了。一开始,我寻你来锦东城,其实就是有着目的的。”
话题骤然转到了这里,楚松梅也没想到月儿会这般坦白,将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她抿嘴想了想,最终开口:“是,我猜到了。其实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挺恨你的,因为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躺在床上,那股子恨意都足够驱使我爬起来冲到你房间给你一枪……”
月儿的脸上丝毫没有波澜,她坦然面对楚松梅直截了当的恨意。
这是她应得的,她并不避讳。
“可是那种恨意只存在了一秒,就一秒,我就释然了。因为你让我明白了我所应该走的路是什么样的,我注定走不了你的娇俏可人的路线,但同样,你如何包装,也达不到我这般大女人的境地。这一次也让我看清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这场政治婚姻,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可留恋惋惜的,那不如像你一样,把事业看得更重一点。”
楚松梅说得嘴干,强忍着苦涩喝了一口咖啡。她丝毫不掩饰对这种液体的厌恶,脸上恶心的表情都是那般真实鲜活的。
继续说道:“韩江雪给了我这么个军中虚名,我索性就接着。毕竟这于世上女子而言,是旷古烁今的。我也找到了人生的新的方向。另外……”
月儿明白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我们之前谈的合作的事情,我答应的,就一定会兑现。嫂子,请你相信我合作的诚意,在这一点上,我会慢慢让你看到我是个真诚的人。”
楚松梅点头:“我信你,因为你帮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另外,对于在松北省做生意,我相信你会有十足的诚意的。因为那是我的地盘,我也能让你看到,那里能带来的丰厚利润。”
如此一来,话说开了,月儿心头压着的大石头也终于掀开了。
她伸出纤细修长的玉手:“合作愉快。”
楚松梅光风霁月一笑:“前途无量。”
二人有说有笑,在细节上又规划了一番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终于司机进来委婉催促,到了该去火车站的时间了。
月儿颇为不舍,也略带遗憾:“没能带你尝上好吃的冰淇淋,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一定亲手为你做一份冰淇淋吃。”
原本已经整理好衣服,决定出门了的楚松梅听了这段话,突然滞住了脚步,问道:“你会自己做冰淇淋?”
“是。”
“那锦东城里都没有一家可以吃到冰淇淋的甜品店,你商业头脑如此发达,为何不自己开一家呢?”
说者无意,却足以一语惊醒梦中人。一直以来,月儿的生意都是在庄一梦的引导下进行的,她曾经绞尽脑汁地想过,于自己内心,真正的热爱是什么。
却偏偏忘了,自己最念念不忘的冰淇淋,也可以成为一门产业。
月儿看向司机,带着近似央求的口吻:“再耽误五分钟,最多五分钟。师傅你一会开快一点,帮我赶回来这个时间。”
少帅夫人的恳求,让司机如何拒绝。
月儿拉过楚松梅,说道:“可是原材料是大量的牛奶和奶制品,锦东城并不产奶牛,从水路运洋人的奶制品来,成本会不会太高了?”
楚松梅却噗嗤一声笑了:“我当你有什么样的商业头脑呢,怎的也说这胡话?中国地大物博,锦东城不产牛,旁的地方却多得是。不瞒你说,我松北省便毗邻蒙古,也有着丰沃的草场,多得是牛羊,牛奶啊都可以多得当水喝了。”
月儿看着楚松梅,一如看着满天灿烂的星光。
她再一次伸出了手,对楚松梅说:“看来,我们又要合作了。”
“你应该说,我们的前程,更是无限光明了。”
第五十五章
喀秋莎开业正正好好一个月, 众商户早早便聚在了袁倚农的办公室里。
因着是集中收款, 每月分成分账, 有些小本买卖已经捉襟见肘,需要尽快回拢资金。即便像月儿这般流动资金充足的, 也心中期冀赶快拿到第一个月的营业额。
这毕竟是月儿人生第一次自己赚钱, 心中难免激动万分,头一天晚上都兴奋得差点没睡着觉。
袁倚农也是个干脆利索的合作伙伴, 在公示了各家商户的水电用度和管理费用之后, 挨家挨户地将钱发放了下去。还贴心地都兑换成了美元, 不那么容易贬值。
众人手里掐着钱, 各自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这一个月终究是赚是赔。月儿捧着沉甸甸的现金,喜难自抑,对着一旁的刘美玲笑了又笑, 差点都顾不得自己少帅夫人的矜持了。
刘美玲赶忙耳语:“你克制点,别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众人领了钱之后, 袁倚农又给大家开了个短暂的会议。其实说实话, 他这般做法多少是带着一点走过场的形式主义,可在他开口问询道“对百货公司的管理服务有何意见”之后,众人七嘴八舌,很快便炸开了锅。
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办公室里乱乱糟糟,但很快大家都听明白了,总结为一句话, 就是这俄国人的管理团队,办起事来实在是没有效率可言。
袁倚农听到这,多少是有些不悦的。袁倚农开办“喀秋莎”,经营理念上便是遵循了与东北毗邻的俄国人的思路。
这对于此时绝大多数没有出洋留过学,并且亲眼所见自己国家饥寒贫苦之后的国人而言,外国的,便是最先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