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 第57章

作者:双木青 标签: 现代言情

她痴痴望着不熟悉的街景,记忆随着街景后退,她俯下身,脑袋抵住驾驶座的靠背。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爸爸和我,爸爸说她是被人骗走了,我知道不是,她是自己跟别人走掉的,因为……爸爸没那么多钱。”

开门见山的开头,也是典型的故事开头。

于端阳拧眉,想起她在滚滚面前曾连问两声的“怎么忍心”。

根由原来在这?

他不由瞥了眼后视镜,小女孩几乎把自己藏了起来,想来和那晚一样,她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也不勉强,收回视线,继续听故事。

“当时我五岁,爸爸还在做包工头,别人都觉得包工头很有钱,可是真正有钱的,明明叫甲方;而且,也有没钱的包工头,我爸爸就是。”

四五岁,是开始储存记忆的年龄,从她知事起,父母间的矛盾就没有断过。

她记忆犹新的是,那时爸爸一整年都在催债和被催债之间循环,经常不着家,只春节那一两天回家喘口气。妈妈的脾气因此一点点坏下去,总会抱怨爸爸没出息,也总拿别人和爸爸比。可他们怎么都吵不起来,因为爸爸从不还口。

“爸爸也从来不会冲我发脾气,每到年三十,他都会给我买仙女棒,和下午看到的那个爸爸一样,只要我撒娇,他就让我坐他肩上,或者趴在地上,给我当马骑。大年三十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日子,有爸爸,还有妈妈。”

路口绿灯,于端阳挂挡,速度比平时慢不少,后车是个急性子,连转向灯都没打,直接超车,降下十分之一的车窗飘进一句极不友好的脏话。

他沉默地目视前方,继续保持三四十码的车速,怕车速太快,惊扰了说故事的人。

“然后有一天,妈妈走了。爸爸因为要工作,把我送到小姑家,小姑家里有弟弟妹妹,也不富裕,带了我几天,把我送到小叔家;小叔经常不在家,我婶婶不大喜欢我,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奶奶一个人住,她很疼我,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可是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因为这事,她被婶婶叫做灾星,和乐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灾星。

但她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把我从奶奶家接回来后,我发了高烧,等我好起来,爸爸对我说,以后他不会再把我送走,会每天回家。我很开心,因为以后可以每天见到爸爸。我每天晚上都会等他回来,有时候爸爸回来得很晚,我就把所有的灯关了,偷跑回房间,这样他就不知道我熬夜等他。”

和乐闭起眼,深吸口气,才又慢慢打开眼,“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等爸爸回家,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可是,他喝了很多酒,拿鞋拔子打了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的爸爸会打我,我很怕,因为邻居家的叔叔也打他女儿,那个女孩和我一般大,手臂上的青青紫紫从未消失过。第二天爸爸清醒,向我道歉,对我说他不会再喝酒,也不会再打我,可我还是很怕,我也没办法对他说‘没关系’。”

她小时候还有许多不解,为什么妈妈会离开,为什么她像个廉价的物件被送来送去,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奶奶会离开人世,可她有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她一直拿这个支撑着自己的小世界,不可以哭,要开心。

可是那天,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打了她。

那天的许多细节,她已经选择性遗忘,只记得那种疼,不只身上疼,心上更疼。

而那个小世界,也随之分崩离析。

“阿婆的《无尽长夜》里,有一段埃莉弹吉他的情节,有两句歌词是这么唱的: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书里,迈克是被长夜围绕的那个,我觉得,我好像也是。”

每个人出生时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饿了要有奶吃,醒了要有人抱,哭了要有人哄,可是渐渐长大,一座分水岭矗了起来——有的人依旧受到无尽宠爱,而有的人,只能学着自己爱自己。

第63章 怕什么

这样的文字被塞进这样的故事里,效果是加倍的。

于端阳不得不审视自己,那晚在连廊,自己是不是也犯了谴责受害者的错?潜意识里,他不曾站在和乐那边,没有做她的辩护律师,认定她是无辜的;而是依循理智,当了自以为是的法官。

那晚小姑娘需要的压根不是什么长篇大论,而是他的立场;或许,他只需拍拍她的肩,她从中得到的安慰也远比从那番自以为是的劝诫里得到的要多得多。

她刚才艳羡地看着那帮孩子离开,可见她小时候的经历必定远不止于她口里的这些,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遭受的冷眼与排挤,大概率她切实遭受过。

而他身不曾受,感如何同?即便身受,也未必感同。

他不由轻出一口气,第一次,连教师必备的心灵鸡汤都无法出锅,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等。

“但是,长夜有光,因为有星星和月亮。”

于端阳没想到下文会是如此,微微一怔。

“星星很多,打糯米饭时多给一勺高汤的食堂阿姨、去买菜多送你一根小黄瓜的阿婆……报纸会报道很多人祸,可是世界上的好人真的好多好多。”

“月亮……”她扯了下嘴角,“是爸爸。因为他真的没再碰过酒,也没再打过我。”

“可是今天,我还是跑出来了。在他还能清醒地叫我的名字时,就跑出来了。”

“我当时是怕吗?可能有吧,但是最大的原因是我很坏,我想要他难受。”

“从他打我开始,我就把所有的错一股脑推给了他。妈妈离开,是他的错;交不到朋友,是他的错;还有很多很多,我受的委屈,都是他的错。我心里一直怨他,看不起他,对他用冷暴力,高一开家长会,我让他把出租车停远一点,高二更加过分,直接让他别来学校。”

甚至初中时,她就伤过他的心:彼时班里的英语老师带着她和两名别班同学去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时间紧,就叫了出租车,仿佛鬼使神差,司机竟然是他。

从坐上车起,她便提心吊胆,每一次司机开口都战战兢兢,怕他叫她一声“阿乐”。然而,从头到尾都没有,而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没叫“爸”,直到下车也没有,父女仿佛陌路。

而类似的事又岂止一桩一件?

眼眶再度发涩,和乐眨了好半天眼睛,也没能眨掉泛溢出来的液体。

缓了好半天,她才重新开口,话里犹带些许哭腔:“我知道我很坏,我根本没有资格对他这么坏。他生我养我,除了那一次,他从来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疼。他不像其他爸爸有高学历高工资,但他一直努力工作,有时候开车开到凌晨才回家,他已经给了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他是个好爸爸,全天下最好的爸爸,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没办法原谅。”

“或许是因为,没办法原谅,我就可以继续对他坏下去,我要去讨好所有人,所以,总要有个人来讨好我。只有爸爸,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他愿意来讨好我,只有他……”

可是,又有谁愿意去讨好爸爸呢?

车厢响起细微的抽泣声,细微到只要他把车速提上五六十码,再把车窗往下降个几厘米,就足以淹没。

于端阳没有。他把着方向盘,沉默地盯着前方,开了生平最慢的一趟车。

和乐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慢慢地,她出了小世界,重新进入大世界,这才惊觉车厢静得可怕。

脑袋不由动了动。

下一秒,车厢陡然响起一句:“想见滚滚吗?”

和乐一怔,没想到前头的人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时被带跑偏,确定脸上不会被看出端倪后,她慢慢抬起头,“滚滚在哪?”

“我家。我收养了它。”

和乐有点懵,“不是说您……”她觉得称呼别扭,顿了下,续道:“母亲不想再养猫了吗?”

于端阳调转车头,随口道:“说服的过程曲折,结果喜人。”

反正就是同意了。

“它现在很健康。”他续道。

“真的吗?我想……”和乐猛然止住话头,刚老师说了什么?猫在他家?那她去看猫,岂不是要去老师的家?

“去看看它”的下文理所当然地梗在喉咙口。

她没往下说,驾驶座也没接话。

车厢一时又静得诡异。

和乐坐立不安,正想说点什么缓冲气氛,司机趁路口红灯,手握方向盘,侧头说:“我母亲在家。”

口吻有些许不自然。

“唔……”她下意识应了一声,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

“你不用怕。”话里还是不大自然。

和乐盯着那条令人屏息的下颌线,脑子里一万个“我要怕什么”。

转念一想,老师的妈妈在家明明更可怕啊。

她百般踌躇,这个点去老师家,老师又没吃饭,她也没吃饭,老师肯定会留她吃饭,并且待会老师很可能还要送她回家,今天已经够麻烦老师了。

可她的意志又着实薄弱,压根抵制不住“私生活”三个大字的诱惑,而且能和老师多待一会,她求之不得。

校服裤子快要被自己抠破,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跟一管用得见底的牙膏似的,左使劲右使劲,好半晌才挤出五个字:“真的方便吗?”

“方便。”

和乐面上一红,嗫嚅:“我想去看滚滚的。”说起来,去年她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见到滚滚。

“好。”于端阳沉吟片刻,本想问她要不要给家里去个电话,到底没问,总归他会负责把人安全送到家。

******

和乐很少来市中心。市中心约等于闹市区,才不过六点,华灯辉映,车流如织,车子阻了半小时才驰进小区的地下车库。

和乐自然不敢让老师一条龙服务,赶紧打开门,下了车后,在车旁立正站直,若非驾驶座是自己开的门,倒真像下属毕恭毕敬地迎接来视察的领导。

于端阳弯了下唇,“走吧。”

两人进了电梯,万幸已经到饭点,电梯没有第三人。

她看到老师按下“25”。

前有镜面不锈钢,后有镜子,和乐眼观鼻鼻观心,一层按两秒停留来算,到二十五楼需要四十八秒。

她默数到三十,猛然想起一个问题:“老师,可不可以问一下……”

“嗯?”

“就是……我应该叫您、母亲什么?”

叫师婆,可师婆在古代是巫婆的别称。老师是她的长辈,长辈的长辈……难道她要叫奶奶?老师的妈妈应该挺年轻的吧,她怕叫老了。

“我妈不讲究这个。就叫阿姨吧,她应该不希望这就变成奶奶辈的。”

“知道了。”

阿姨……阿姨……

和乐念着念着脸就红了,思路不知这么就拐到了电视上,婆婆妈妈爱看的电视剧里,好像女孩子到男孩子家里,也是叫阿姨的。

她猛地晃了下脑袋,开始默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于家是指纹锁。

跟在电梯里一样,和乐一路盯着前头牛仔裤的裤腿,打开门后也不敢多看一眼,直到一道女声扬起:“你回来得倒巧,对了,你说多个人吃饭,人呢?”

躲在后头,不敢出来呢。

和乐在心底答应一句,正打算蠕动而出,正在这时,一条白色身影猛然蹿跳而来,并且直接蹿上了老师的胳膊。

后者顺势抬起手臂,将之揽进怀里。

和乐这才看清那条白色身影是……滚滚。

屋子里的人摇头叹息:“这伙计我是没法管了,一整天也就你回来这会动动筋骨,平时就是跑不如走,坐不如躺,再这样下去,以后的猫窝都要定制了。”

“胖点好。”于端阳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