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缪娟
一岁了,很小的时候就有病,精神方面的,时好时坏,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还算稳定。她一直跟着她妈妈在美国,但是我跟仰安之间一直也没有疏远,我只要有空都会去美国看她,她也会经常来上海找我。
嗯。我说。我之前也见过她的,看见她跟您打壁球。
对。那是她。
长得好漂亮呀。像您——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他笑笑。点头承认:长得很好,现在大了是瘦的,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得不得了。带她走到街上老人家都要抱抱的。生病是我和她母亲离婚的那一年,她母亲在之前因为渎职入狱,她后来自杀未遂。一直在香港住院治病。我跟你说过,我父亲在去世很久之前都不跟我说话了,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我对待前妻太残忍,也对不起孩子。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能按照别人的想法去做。我在非洲看见小孩子被活活饿死,而我前妻用她的聪明才智帮助军阀操控货币又得害死多少人?我不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做不到。我看到她就会想起被饿死的小孩子。都成了噩梦了。
我看着他。
不过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后来她妈妈提前出狱,把她带回了美国,有一段时间状态还蛮好,开始有交往的男孩子,事情坏在她妈妈出了车祸,她就在旁边,亲眼看到了… … 就,人就… …崩溃了… … 欧先生忽然哽住了,下巴颤抖着,
说不下去了。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抚摸他手背。
他擦了擦眼睛,平静了一下。我在美国处理完丧事,把她送去香港调养。仰安没住院的时候,非常不好,每天不说话,不能见我,见到我就狂叫狂哭,说是,说,是我杀了她妈妈… …医生的建议还是让我把她送到医院里去系统正规的治病,我原本是不想的,但是情况越来越糟糕,她甚至开始对身边的人有暴力行为,有一次把佣人的头发给点了火… …我没办法了,只好把她送到医院里面去,医生给她的都是最大剂量的药。那种药吃了之后人不爱说话,总是睡觉,眼睛都是呆呆的。否则根本控制不住。
后来到了春天的时候,她的病情慢慢有所好转,医生给她换了药,她也能安静下来,稍稍能做运动,她开始每个星期都给我写信,谈谈她的生活,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下棋赢没赢,她看上去越来越好了,我去过香港几次看望她,对,有一次你也跟我去了,我没有告诉你,我自己去看她了。她那时候就好多了。后来她跟我说想出院,想跟我来上海,我问了秦医生,仰安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曾经照顾过她,医生觉得如果坚持用药的话是可以的,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她接出来了,如果能有一点点好转,我也不太想让自己的孩子一直待在精神病院里。但是我刚才跟医生说了
什么,你也听到了悦悦,她现在有时候病情会有所反复,但大部分时间里还是稳定的。
第十三章(2)
我安静地听欧先生说话,在心里把他当时的状态与此时的描述勾连起来。很久之前,他为什么会忽然离开我,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憔悴,那么难过,如今都有了明确的答案。他有一个生病的女儿要照顾呀。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好事情,他就会去揣测我爸爸妈妈怎么想,他在心里比较着我与他的女儿仰安,我们年纪相仿,但是生活大相径庭。
“啊… …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么,那上次,您在迎宾馆的停车场看到徐冬冬,看见他碰我,您把我送回银行就再没有找我,其实后来是去接女儿了,是吗?您当时没生气?”
“… … 怎么没有。”他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看我,“气得肺都炸了。”
“哦… … 是吗… … ”
“好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想这事儿。我生气他敢当着我的面儿碰你。也生气你没有提前告诉我这里面有他的参与,我也生气当时真是顾着体面和腔调没跟他打一架… … 后来,好几天,总算自己想明白了,我知道悦悦你不会骗我的,不会故意跟我隐瞒,作为投资人,你只是欠缺经验,不知道徐家那个孩子的背景会对你们的项目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件事情你以后可要记住了,好吗?”
“嗯。”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唯唯点头。
“… … 但是你也是对的,徐家的孩子是他自己,这
个项目跟他的爸爸没有关系。我拒绝帮助他爸爸有我的道理。可你也给了我足够的道理把这个节能发动机的项目推给官方。”
“后来您亲自找了原来的那位朋友?他能答应给与支持也不容易吧?我能想象得到。”
“费了一点口舌。”欧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内容是好的,他能看出来。他有眼光,不是白白坐上这个位置的。”
“项目现在运转得非常好。”我说,“我也收了一大笔佣金。我开始看房子了… … 多亏了您。有时间我带您去看看好吗?房子不大,但是还真的挺不错的。”
他笑起来:“很好悦悦,非常好呀。在你这里总有好消息。”他轻轻地攥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徐家的孩子喜欢你,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他的错,谁能不喜欢你呀悦悦,这么健康,这么满足,这么热情,一只死掉的鸟让你抱一会儿,暖一会儿可能也会拍拍翅膀重新飞起来,所以谁不想碰碰你呢?谁不想沾一点儿那股生气呢?徐家的孩子是那样的,我也一样… … ”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您不怪我了?我以为我做错了,您一直怪我呢… … ”
“悦悦,悦悦,”他把我的手拿起来,滚在自己脸上,好长时间才慢慢地说,“How wrong can you be?”
我的心在一刹那又酸又软
,我一直怀疑的事情是风里的影子,欧先生一直是爱我的,他对我的爱情并不比我付出的爱情少,只是一直被我难以想象的原因所压抑干扰,我为自己之前跟他怄气而羞愧,我是多么自私而且幼稚呀。
“不要吃饭吗?我好饿呀。”我说。
“我还没说完呢。”他看着我,“我今天找你出来,是想跟你说,请你原谅我最近一直没有跟你联系,我有个生病的孩子要照顾,我不知道怎么能够跟你合适地解释这件事情,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以后可能先分开一段儿… … ”
我把我的手拿出来,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我不想再看他了,我得把他嘴巴堵上:“您要跟我说什么呢?您要跟我分手吗?我先跟您说清楚,我是喜欢您的,我也喜欢不上别人。您不想见我了?因为孩子病了?孩子病了可以治呀。再说不是见好了吗?什么事情都需要耐心呀… … 咱们还要上次的酸奶是吗?… … 不是您说的吗?谁沾上我都会好一点儿,要不然您安排我们见见?我跟您女儿,仰安是吗?哦对了,医生刚才跟您说,要给她买一只小宠物,这事情就交给我吧,我有个朋友养了好几只猫,最近生小崽崽了,我去给您抱回来一只 … … 哎这个好像是新菜,要试一试的… …… … ”
“江悦。”欧先生打断我,迫切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有没有听
我在说什么呀?你还在问我想吃什么菜… … ”
“欧先生!”我放下菜牌看着他,“不要叫我全名。你这样叫我,我我我很紧张的。我妈每次这么叫我名字都是要下手揍我了!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您呢?我说什么您听懂了吗?”我一字一句,越说越慢,“什么叫先分开一段儿?不就是想要分手吗?我不同意。您要照顾女儿,没有时间的话,可以不住在我那里呀,可以不跟我去看话剧看电影呀,我们吃顿饭的时间总能挤出来的吧?你也可以跟我视频呀,打电话也好呀,就是,就是… … 别跟我提分手,别说不见面,行吗?因为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分手。我要永远跟您在一起。听懂了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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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分手的。我不同意。我要跟您永远在一起。
这是我当时跟欧先生说的话。
满怀赤诚,一腔孤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应该已经预见了我们最终会分开的结局,只不过自己不愿意相信,在脑袋里面自动地屏蔽了,我想强迫自己认为跟他的爱情就像是我的学业,我的工作,我想做下来的单子一样,只要努力就总能考上好的学校,总可以赚到钱,总会度过难关的。但是后来的经历让我对一件事情有更加深刻的感受:感情不是靠努力就能强求来的。它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不能由你自己来决定。它甚至不是
我们两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在被所有人都不看好之后,在经历了物质层面的讨论之后,在克服了谁爱谁更多的心结之后,我终于还是遭遇了最后的障碍,欧先生的女儿欧仰安。
第十三章(3)
他没有让我们马上见面。
是有一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仰安也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好像我跟欧仰安已经很熟悉了似的,好像一起吃饭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似的,我当时坐在写字间里,看着外面的梧桐树,那时距离我说要跟他的女儿见一见已经有三个多月之久了,上海的夏天都过去了,气候凉爽,天空高高的日子,我明白他也是等了很久,要找到一个好时机,一个她女儿状态最佳,精神稳定的时候,才敢把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朋友带去跟她见面吧?他甚至处心积虑地选了一个有外国人滑稽表演的餐厅,欧先生也不容易。我说好呀,太好了。放下电话之前,他还是温柔地叮嘱我,不要在他女儿面前提她的病情。我说我明白的,电话放在桌面上,手心有汗。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终于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上了,最先吸引我的是她的外貌,我发觉二十一岁的欧仰安比我印象里面还要漂亮。她是个精致的小圆脸,额头高高亮亮的,深眼窝,鼻子尖儿和下巴都是翘起来的,起伏轮廓像是外国小孩儿,弯弯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一侧唇边有个小梨涡,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很乖很乖,笑起来的话就会因为这单独一个没有对称的小梨涡显得有些邪气,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先入为主的主观印象。真正出乎我意料的是,
餐桌上的欧仰安举止自如平常,跟我谈话有问有答,虽然她对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热情,但她是和气的礼貌的,我们甚至谈了谈一个英国作家最新出版的小说,我还跟她讲了我最近去了土耳其出差的见闻,她认真听,点头回应,怎么看都是欧先生教养出来的淑女,我跟她说话,心里却总有些疑问,这么好看的女孩儿怎么会曾经因为精神上的疾病而入院治疗,她应该被彻底治好了吧?
我与欧仰安聊得不错,气氛至少不尴尬,欧先生也放松下来。他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仰安的杯子空了,我帮她到了些果汁,她一只手拄着下巴:“还没谢谢你之前送给我的礼物呢… …忘了?那只小猫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