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缪娟
妈妈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抓起来,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温柔地说:
“听说明天寒流就来了,降温十来度,你陪我去洗个澡吧?你好久没陪妈妈去洗澡了。”
我在被子里蒙了好一会儿,穿上拖鞋起床,嗯。
离我家不远有个蒸火龙浴的地方,是个开了快二十年的朝鲜族老店了,小的时候,数九寒天,妈妈至少两个星期要带我来一回。我们在女浴池洗干净了就换上浴袍围着四米见方加热到六七十度的大黄泥包汗蒸,妈妈每次都给我扒一个鸡蛋吃,她坐在后面给我梳头发。后来我去上海上了大学,后来工作了,每次回沈阳时间短暂又忙着跟朋友们聚会,几乎没再跟妈妈一起洗过澡。
妈妈还是老样子,在哪里都有熟人,呼朋唤友的,换衣间的阿姨一边清理顾客用过的毛巾一边跟妈妈说健步走方队的八卦,哪个老头子跟哪个老太太最近很来电,她一抬头看到妈妈身后的我,哦这是你女儿呀?这么好看,结婚了吗?我没答话,我妈妈笑嘻嘻地,快了… …
我们找到柜子,各自脱衣服,我低声跟她理论,谁快要结婚了?你这不是胡说吗?
澡堂子里都胡说。我妈妈说,上回她还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呢,嗨,就当熟人打招呼了。
我把自己的毛衣挂好,回头笑话妈妈的时候,她已经脱掉了上衣,慢慢转身到我面前,我看到她,一下子愣住了,张着嘴巴,看了半天,我整个人从上到下发虚发软,
我快站不住了,我没法接受眼前她的样子,这是我的妈妈吗:她右侧的乳房没有了,空空的一片,靠近体侧的位置上一条长疤!
我走过去,用手碰了碰,又不敢,伤口早就结疤了,可我还是怕给她碰疼了,我还张嘴没说话,眼泪像从水龙头里喷出来一样,我大哭起来,妈妈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你这边的扎扎哪里去了呀?
妈妈哽咽了一下,也红了眼睛,切掉了,有七八年了,你上次还没结婚的时候呢。
我抬头看她,难以置信:“怎么我不知道呀?你一直瞒着我吗?”
“嗨,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手术,化疗,都是我来做呀。告诉你,也是白白让你担心。”她还狡猾地笑了一下,“我带着修饰的胸罩还有假发,你一直没看出来吧?你被骗了吧?”妈妈说到这里,眼泪流下来,又用手背替我擦眼泪,她发觉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忽然有点后悔告诉我这个了,她披上浴袍,把我的身体扳过来,抱了我好一会儿,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没事儿,悦悦,没事儿,都过去了。妈妈现在治好了。我现在身体可好了。健步走的方队里谁也走不过我呢。”
我一边摇头一边哭,哭得头都疼了:“妈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
“我生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跟我说对不起的。也不是让你照顾我的。我自己能照顾
好自己!我生你是让你在这个世界上享福。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人活着是为了这个!”
我抱住妈妈,把她紧紧抱住:“妈妈妈妈,你真是钢筋铁骨呀,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个软骨头!我害怕呀… …我不想混了,让我回到你肚子里去吧。”
“害怕什么!你害怕的事情,你要是总想着它,那它就是一直在发生!我要是总是害怕癌症复发的话,那我还活不活了?我还要不要在吃雪糕了?!”妈妈把我推开,她把我的眼泪都抹掉了,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支撑着我,“别哭了,回上海去!跟那个男孩说你有多喜欢他。好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好了,就到时候再说!马上回上海去!”
我痛哭流涕,在妈妈的手掌里摇头又点头,我想象着妈妈生病的时候是怎样小心翼翼地跟我掩饰不让我知道,我也回忆起从小妈妈冒着风雪带我去少年宫唱歌,想着我考上上海外院的时候妈妈在单位里请客,想着我在工作中受挫或者失恋难过的时候她坐火车去上海给我做饭,我点头,妈妈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回去,但是现在让我帮你搓一搓背好不好?
… …
我跟妈妈洗完澡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紧紧挽着妈妈的胳膊。家里楼下烤肉串的摊子已经出来了,附近高中的小孩子一边等着肉串
一边讨论着刚才的几何题,我跟师傅说我要二十块钱的串子,多洒些辣椒面。
正在这时,我收到了冬冬的微信:姐姐,寒潮快要来了,沈阳冷不冷?你还不肯回上海吗?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还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铃声刚响,他就接来了,我说冬冬,我要回去的。姐姐有好多好多的话还要跟你说呢。
他那边声音嘈杂,哦,好的,不过你可以先等我一下。
你在哪里呀?我听见取行李的广播。
我... …我刚到了沈阳机场了… …我来找你。他说。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
冬冬,冬冬呀。
我觉得鼻子里堵住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仰头看看,今年的第一片雪花落在鼻子尖上。
For D and C.
A story from them and for them.
本书完 2019,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