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缪娟
“把手机还我。”
我伸手,他递过来。
失物领取回
来了,话也说完了,我们看着对方,都有一会儿没动。
“还能再见面吗?”冬冬问。
“我挺忙的。还得照顾我先生,还得帮他经营录音棚的生意呢。”我说,“改天吧,改天有时间的时候,让我先生请你吃饭。”——这是大城市里的礼貌,意思是说,我不找你的时候你也不要擅自找我。
冬冬点点头,仍是看着我,不再追问了,很乖很安静。
我们握手道别,各自分头离开。
之后我坐在地铁里,久久回想,与冬冬的这次会面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现在的他肯定不是那个被我拎着脖领教训,搓圆捏扁的小胖子了,他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单纯冲动的少年,总想找理由给我做人工呼吸的小赤佬,我们此番相见,他起初还有一点从前的痕迹,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同时渴望在眼神之外能有别的肢体上的接触,可当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我结婚了,我是个已婚妇人,他在一瞬间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想起了人长大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直到我们道别,他都没有展现出一点点情绪上的波动。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我喜欢从前的冬冬。现在的冬冬让我失去了从前的那点亲切感,让我甚至有些害怕——我刚才说的话,我隐瞒的事情,会不会让他已经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呢?
坐在旁边的女孩儿让男朋友看手机上
百达翡丽的广告,我斜了一眼,金头发的女郎穿着西装,手上是经典的腕表。我心想着,很多钱,穿名贵的衣服,带着好表:这个形象设定的就应该是一个金融精英。人的外在和内在一样重要,这个行业对人的要求尤其高。最初入行的时候,乔安娜跟我说过,不能因为我学习好,脑筋快,会做事,或者我天生长得美,就不爱打扮了,就不注意修饰了。那是对自己本身的忽略和对旁人的不尊重。
人们在你的身上看见你过的日子。
我低下头,把自己羊绒衫下摆卷起的一个小球给摘掉了。
... ...
台湾的秦先生有点啰嗦,但人是靠谱的,过了一个星期他把他好几个替身组的兄弟介绍给了我买保险。第二天我就带着保单专程跑了一趟横店,亲眼看见他们吊威亚,泡脏水,拍火戏,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因为身材娇小,给女主角当替身从马上往下摔,摔了七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我对老实工作的人总是心怀敬意,尽心把他们的保单妥帖做好,不留纰漏。
那天回上海是入夜时分,我刚到家电话响了,是黄欣打来的,你快过来,她瓮声瓮气地,听得出来手掩着嘴巴,我在W酒店的露台酒吧呢,我看见罗文了,没错就是他,跟好几个人在一起。“你帮我盯住他,我这就到!”我挂线,两下子把散开的头发扎起来,披
上外套就往外跑,脚下生风,心里冒火。
… …
第十九章(4)
关于罗文在我们结婚之后大起大落的曲线,我讲两个故事。
财富和金钱哪怕对最小的孩子来说都是有趣的话题。阿凡提的故事里面有一集《种金子》,聪明的阿凡提抓了一把砂子念了个咒语: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这咒语被巴依老爷听见了,他还看到了阿凡提种出来的金子,霎时馋得要死,拿了那么多自己的金子给阿凡提让他帮忙种出来更多,结局当然是被那聪明人把钱精光卷走,却告诉他你念错了咒语,你的钱都死了。
第二个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若干年前的东北。手里有那么一点闲钱的人总要四处寻找省力气赚钱的方法,有人忽然发现在家里养蚂蚁的好处。几万块给卖蚂蚁的人,拿回几箱虫子放在家里养,虫子死活其实无所谓,卖蚂蚁的钱却可以每个月生出利息来,比银行高得多。大胆尝鲜的都赚到了翻几倍的好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多年的积蓄,拆迁补偿款,下岗的安置费,死去爹娘的丧葬费,甚至给孩子念书的钱拿出来去买蚂蚁,做着发财的美梦。结果忽然有一天,卖蚂蚁的资金链条断裂,宣布破产,那么多的财富好像被山洪冲过的蚁穴,瞬间坍塌,荡然无存。很多人死了,有人喝农药,有人跳楼,其中离我最近的是初中同学的舅舅,从十二楼一跃而下。他说是他爸爸去把人收敛起来的,死者的脑袋插
在泥土里,好几个人都拔不出来。但这些血淋淋的教训很快被人们追求财富的热切所掩盖,被遗忘。骗局永远不缺,持续升级,蚂蚁作为民间借贷的介质在后来被树林,被稀有金属,被各种高深炫目的科技概念替代,但不变的是,总有大量的财富被更聪明的人收割。
我为什么说起罗文就要讲这两个故事呢?
因为他在我跟前实实在在地演了一遍。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聪明的阿凡提,是卖蚂蚁的庄家,其实他是被骗走了金子的巴依老爷,是快要被自己的贪婪害死的蠢货。
起步是个意外。他用自己一个关于音乐下载工具的APP的构想拿到了别人的投资,在之后不事产品开发而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渠道用别人的钱又去做了风险极大的跟博彩业挂靠的金融产品。贪婪这个原罪从古至今都很给人灵感,而罗文实际上又是一个非常聪明有天赋的人,这个大提琴手无师自通地构造了一个P2P的局,那个虚构的概念APP成了他卖给别人的蚂蚁,这是新年代应运而生的玩法。
事情坏在第一局他赢了。赚了很多。
他赚钱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带我去看大房子。是个挨着陆家嘴的小区,门口停着德国学校来接小孩子的校车,房子有二百四十米,能看见江景,从门口出去穿过一条静谧的小路就是滨江栈道。罗文搂着我肩膀,让我看不远处外滩
的风光,跟我说房子装修好以后就让他爸爸带着全家过来看看,我一直没说话。我见过两套美丽的房子。一套是徐冬冬家的旧宅,那里曾经举行过最热闹体面的排队,还养过孔雀和黑豹子,后来被查封,残景可悲;另一套是欧先生要送给我的写字间,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弯,他要把它送给我五十年,以此要求我留在他身边忍受他得了精神病总是想要弄死我的女儿。这两套房子让我对能见到的所有的房子都免疫了,怎么努力也没法配合罗文的兴奋。“我不会搬来这里住的,我觉得咱们结婚买的那个房子非常好。我住得更踏实。”我说。他坐在窗子边上,拄着下巴看着我,像个失望的小孩子,悦悦,你的嗨点好高呀,让你高兴可真是不太容易… …
更多人找到他,有的是真糊涂,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把钱给他,求他再去操盘,为他们赚更多钱。这其中居然还有闻风而来的我的朋友。韩冰拿了三十万来到我家找罗文。我说三十万不少呀,段晓书知道你拿出来投资的事情吗?她得在微信上做多少单生意才能赚到这个数字呢?韩冰说钱是我自己攒出来的,这事儿跟她没关。他这话真是让我莫名其妙:你自己攒出来的?孩子的托费餐费衣服钱都是她赚出来的,你凭什么自己攒钱啊?
我也从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了。我好好地
劝罗文不要收下韩冰的钱,他当然不肯。我越说越多,后来急了,我们在结婚之后第一次争吵,愈加频繁。我说你千万不要认为赚了一笔自己就有多了不起,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多少人高楼起平地,美食美酒大宴宾朋,最后把裤衩都输掉?光着屁股跳楼走人。他坐在沙发上抽雪茄,听我说这话,那张漂亮的脸上马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悦悦你怎么能说话这么粗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还不认识你呢。我说。你拿着众筹投资的钱再去炒别的,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你长了几个脑袋也敢做民间借贷?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嫁你是因为你是大提琴家,你是喜欢旅行的混音师,我不是要嫁一个钻到钱眼里面去的家伙。
他听我这么说的大笑起来,悦悦你可别跟我说这个,你从前是做金融的呀,现在跟我说钱的坏话?
我没说钱的坏话。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像之前说的那样,我帮你好好地做文化公司,好好地运作你的录音棚,哪里不好?你为什么非得这么着急呢?你这样空对空地交易,一边在给人挖坑,另一边在往别人挖出来的坑里面跳,你不要以为自己赚了一笔就洋洋得意,上海滩比你聪明的人太多了… …
“上海滩比我聪明的人太多了… …”他仔细品咂着我的话,忽然给了我突然一击,“包括你从
前的那些男朋友们吗?”
… …
我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第十九章(5)
他把我的突然僵硬解读成为了一种伤心和愧疚,忽然间他好像就有点心疼我,他站起来,站到我跟前来,搂我的肩膀:“悦悦,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这么讲。你看,都怪你,是你把我给弄生气了。我们两个别说这个了,可以吗?走,我请你去吃日本菜。”
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去,抬头看了看他:“你跟我说什么?你说我从前的男朋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跟我提这个?我是交过男朋友,你呢?跟我结婚的时候,你自己是处男吗?”
“… …”
“你瞧,罗文,”我一点都没有动气,“所以我跟你说你做不了这行。我跟你讨论你现在的钱,你不能那样做生意,你跟我讨论我从前的男朋友。你把两件事情混淆到一起,就像你拿着别人给你投资做产品的钱去炒股票一样。瞎干。”
他哼了一声,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在门口回头看我,悦悦,韩冰的那点钱我不要了,我退给他,不过我说,你见过多大的世面?你瞧不起人呢… …
我转过身去,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了。
罗文回家越来越少了。
他在那之后又赚到了一些钱,但是就像每一个自以为是的骗局一样,他轻易地到达顶点然后迅速崩溃,很快他把别人的钱赔掉了,他把自己的录音棚和公司也赔掉了,终于有一天,银行来封了我们共同购买的婚房,而我都来不及给养在阳台上
的花草浇点水。我不得不从段晓书那里又借了钱租房子住,在旧同事的介绍下暂时做保险经纪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