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尉迟越本以为生母没什么恶意,往东宫安插耳目,不过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装不知,由她去折腾,谁知她得寸进尺,将他的忍让视为理所当然。
他扫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见一只绣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纹样,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缝的。
生母最爱惜美貌,很少做女红,生怕手指变得粗糙,除了偶尔向皇帝邀宠之外,能让她心甘情愿拿起针线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迟越看着生母,只觉无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这妇人所生,可她并不将他当作儿子,他也不能将她当作阿娘。
张皇后是他的嫡母,却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师长,尽心尽责地教导他,将他培育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郭贤妃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尉迟越却不再看她一眼,行了个礼,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牵着她的这只手修长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却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轻轻颤抖。
第47章 回宫
出了飞霜殿,尉迟越放开沈宜秋的手,平静地道:“太子妃先回宫,孤要去太极宫一趟。”
转头又对来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东宫,一到立即去药藏局传医官。”
说罢看了一眼沈宜秋包着绢帕的手腕:“仔细些,别沾水。”便上了步辇。
沈宜秋行个礼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没看她,仍旧直视前方,只是微微颔首。
沈宜秋不以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迟越,心绪不佳时他不喜别人陪伴,上辈子他只在朝中太平无事时才来后宫,朝政棘手时,十天半个月不来后宫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游刃有余时才愿意见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软弱,已是极不寻常,事后想起多半要后悔的。
来遇喜目送太子离开,躬身对沈宜秋道:“娘娘请。”
沈宜秋点点头,道一声“有劳”,登上了步辇。
出了飞霜殿的宫门,来遇喜闲聊一般道:“这几日殿下也不按时用膳,夜里也睡不安稳,这才三四日便清减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却佯装不懂,只道:“殿下为国尽瘁,可钦可敬,不过为社稷与万民计,殿下还当保重身体,有劳中官多劝谏着些。”
她说得冠冕堂皇,来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当,伺候殿下与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当下再不提太子,只将这几日东宫中的人事一一禀报。
沈宜秋本想在飞霜殿再躲几日清静,不想尉迟越来得这样快,不过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贤妃那儿受了惊吓,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东宫,来遇喜遣人请来医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药、包扎、开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时,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请两位良娣过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宫人来禀,两位良娣来请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听说太子妃回东宫,俱都满心雀跃,他们这几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户,对飞霜殿的事虽略有耳闻,详细情形却不清楚。
而且东宫这阵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阔斧地发落了十几个人,宫人内侍便罢了,还有几个有品级的内官,淑景院也逐出去两个宫人一个黄门。
两位良娣不敢多问,却都提心吊胆,太子妃因他们的缘故得罪了郭贤妃,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触怒太子。
沈宜秋听说他们求见,回寝堂换了件小袖襦衫,将受伤的手腕藏起,然后折回堂中与两人相见。
宋六娘一见沈宜秋眼眶便红起来,讷讷地叫了声“娘娘”。
沈宜秋屏退宫人,将两人叫到身边,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进她怀里,嘴一瘪哭了出来:“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我又没事,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错经也一样。”
她顿了顿道:“贤妃娘娘宫里小厨房肴馔丰盛,膳食精美,我还后悔没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为笑,连连摇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贤妃娘娘那样凶,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给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来,捏捏她的腮帮子:“噫,脸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肉肉的手背给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窝都浅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
宋六娘心思浅,见太子妃全须全尾,又听她亲口说没事,她便放下心来。
王十娘想得却多些,她警觉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见她神色如常,非但气色上佳,脸颊甚至还略微丰润了一些,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旁敲侧击道:“怎么不见殿下与阿姊一起回来,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与尉迟越有嫌隙,心头微暖,温言道:“殿下去太极宫召见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来。”
王十娘将信将疑,从她脸上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将疑虑按捺下来。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问道:“阿姊,贤妃娘娘的风疾痊了么?”
她说起“贤妃”两字小心翼翼,显是心有余悸。
沈宜秋不由弯了嘴角:“沉疴宿疾,没那么快痊愈,不过服了这几日药,想来近日是不会再犯了。”
三人叙了一会儿话,王十娘将淑景院宫人被逐的事说了一遍,沈宜秋道:“别担心,此事与你们无关,一会儿我让司闺带几个宫人内侍与你们挑选。”
不一时,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欢,经过飞霜殿的患难与共,他们之间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两位良娣作伴,时光流逝也似快了许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时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极宫问问尉迟越何时归来,便有黄门来禀,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极宫。
沈宜秋并不意外,今日她在飞霜殿见着他的窘迫,想来这阵子他是不会想见她了。
她只是点点头,便即命宫人传膳,用完晚膳,就着茶看了半个时辰闲书,沐浴更衣毕,仍旧没什么困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绣架来——再过一个月便是表姊邵芸的生辰,绫罗绸缎、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总觉得不够特别,还是亲手做点东西更见心意。
沈宜秋一旦认真做起事来便容易忘我,埋头绣了好一会儿,抬头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脖颈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颈,正要起身,一转头,却听见屏风外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咳声。
沈宜秋一听便认出是尉迟越的声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仍旧是恭敬而淡漠的声音,一句话便如一条大河,将两人远远分隔两端。
尉迟越嘴里有些发苦,扫了一眼绣架上的轻容纱:“绣的是什么?”
沈宜秋道:“回禀殿下,是披帛。”
尉迟越挑了挑眉:“这些活计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实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亲手做点东西赠她,无法令人代劳。”
尉迟越记得上辈子他们也曾有过差不多的问答,只不过那时候她是替自己缝制中衣。
上辈子自从他们成婚后,他身上的贴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亲手所缝,其他妃嫔用女红讨他欢心,总是务求新巧精致,做些香囊、扇袋之类的东西,便是贴身衣物,也要在绣纹上花心思,总要叫他见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规中矩、无纹无饰,却总是特别轻软舒服,他不曾细想过,穿着舒服,便多穿几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洁,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软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旧多少身,他也不曾算过。这么穿了几年,忽然有一日,他换上中衣,忽觉料子冷硬,后脖颈有如针刺,脱下一看,却见领子上用金线绣了一株蕙兰。
从那日起,他再也没穿过沈宜秋替他缝的衣裳。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却是不能够了。
尉迟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红的双眼:“烛火摇曳伤眼睛,昼间再绣吧。”
沈宜秋应了声是,见他已散了发髻,发梢微湿,知道他已沐浴过,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迟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理直气壮地把沈宜秋搂进怀里,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让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里知道他说的是上辈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贤妃两次刁难,她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么委屈,倒是妾屡次顶撞贤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开恩了。”
尉迟越抿了抿唇,转过身把她虚虚地拢在怀中,有些固执地道:“是孤让你受委屈了。”
第48章 决定
第二日,沈宜秋终于知道她这委屈受得有多大了。
尉迟越照例早起去太极宫与臣工议政,沈宜秋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起来洗漱梳妆完毕,来遇喜便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二十多个小黄门,将十多口朱漆柏木大箱子抬进院中,阳光一照,箱子上的仙鹤祥云和牡丹银平脱花纹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
承恩殿的宫人都叫这阵仗镇住,素娥、湘娥等跟着沈宜秋来的尚可,在东宫服侍多年的宫人都知道太子一向俭省,甚至有些矫枉过正,何曾见他如此铺张过。
来遇喜向沈宜秋恭谨地行了一礼,仍旧是平日那谦恭温和的模样,眉眼间略带喜色:”启禀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衣料器玩过来。“话音刚落,便有小黄门捧了几个卷轴上来,却是赏赐的清单。
沈宜秋道:“谢殿下赏赐,也有劳中官费心。”说罢叫湘娥赐坐看茶。
她接过清单展开一看,第一卷 全是绫罗绸缎,但是珍异贡品便有百来端,有蜀中锦彩、吴越异样纹绫纱罗、河南北纱绫、襄邑织成,以及薄如蝉翼的轻容、鲛绡纱,看得人眼花缭乱。
香料也是两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数十斤,鹧鸪斑、笺香、白檀、降真、龙脑、乳香更是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真龙涎。其余簪钗环佩、金玉器玩,数不胜数。
沈宜秋放下单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两辈子夫妻,尉迟越还是这么直来直往,觉着亏欠了谁,便立即赏些锦缎珠玉器玩,不过这么大手笔却也罕见。
只有上辈子何婉蕙入宫那次,他给的“补偿”可堪与之媲美,但那时他已登基为帝,整个内府都是他的私库。如此算来,还是这一回更叫人瞠目结舌。
没想到郭贤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辈子她含沙射影暗示她命硬克亲的时候,就该叫尉迟越知晓,发两笔横财岂不胜过白捱骂。
来遇喜道:“另外还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银两百斤,老奴就不着人搬来了,娘子要用时随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谢过他,老黄门叫人捧了一只黑漆嵌宝钿金平脱盒子过来,对太子妃道:“启禀娘子,殿下特地叮嘱,要奴将这件东西交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着有些眼熟,沈宜秋想起来,这盒子的大小、形制、纹饰,都和上回装《列女传》图的盒子差不多,她不由有些胆寒,莫非太子又亲笔画了什么送她?
来遇喜亲手掀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个狭长锦囊。
沈宜秋硬着头皮将锦囊里的卷轴取出来,展开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竟然是王右军的《兰亭序》。
此帖尉迟越的爱物,也是东宫藏书楼中最珍贵的藏品,他轻易不肯示人。
据她所知,何婉蕙上辈子曾打过这书帖的主意——她号称京都第一才女,最擅书画,倒未必真是觊觎那书帖,只不过想将一身荣宠昭告天下罢了。
只可惜她百般暗示,尉迟越也不过是赐了她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纸陈墨,几可乱真。
沈宜秋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会以为自己在太子心里的分量可与何婉蕙一较,她也不曾见过《兰亭序》的真迹,只当尉迟越故技重施,眼前这卷也是今人摩写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费这番功夫,也已叫人纳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书帖,放回盒子里,命湘娥小心收到画橱里,对来遇喜道:“殿下实在有心。”
来遇喜不禁意外,这太子妃真是宠辱不惊。
太子不重外物,金珠宝玉在他眼里无异于粪土,这些书画大约是他唯一看重的身外之物,其中又以王羲之的《兰亭序》最为珍贵,他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多碰,如今忍痛割爱,却只换来一句“有心”。
来遇喜自诩有几分识人的眼光,眼前这十五岁的小娘子,却实在叫他看不透。
他办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会儿,便即告退——太子还在太极宫等着他前去复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骑马前往太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