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波滟滟
就在鲁盼儿脑子里乱纷纷的时候, 陈婶儿已经站了出来, “朱干部, 你不会不知道吧?红旗八队没有高小。”
“过去是没有, ”朱干部咳嗽了一声, “现在新建了。”
“什么时候建的?”
“就是最近。”
九队和八队相距最近, 两队间有不少亲戚, 时常走动, 大家之所以没有听到消息,可见就是在农忙期发生的。陈婶儿就不满地说:“八队建高小, 是他们生产队的事儿, 凭什么撤了我们九队的?”
“民办教师太多,生产队负担太重……”朱干部吱唔着。
大家就纷纷说:“可八队比我们九队还困难呢……”
八队九队的情况谁都知道,但是万书记和吴队长就是这样决定的, 朱干部清楚他们的目的, 却不敢说出来,于是就转向坐在他身旁的吴队长,“撤销九队小学四、五年级, 是你们队长同意的。”
吴队长就理直气壮地说:“民办教师的工资由公社和生产队共同负担的,我们队增加一个民办教师就要多负担一些, 少一个就少负担一些!现在八队愿意承担,我们为什么不愿意?”
九队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 多一个民办教师,每户就要多负担;由八队来负责果然会减轻九队的责任……家里没有上学孩子的人就不响了。但陈婶儿几个都不同意, 站起来说:“没了高小,孩子们大冬天要走好几里路上学呢!”
当初,杨老师就是看到孩子们上学太艰难,才在队里开了高小,随着孩子越来越多,才增加一个教师名额,鲁盼儿恰好赶上了。
“过去八队的孩子走几里路到我们这儿来上学,现在我们队的孩子们当然也能克服困难……”
“你家的小儿子上了初中,你当然可以说漂亮话了!”
吴队长家最小的孩子吴革今年小学毕业,以后他家里就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了,自然不顾别人家孩子们去八队小学的辛苦。
这正是吴队长的小心思,可是他不会承认,反而暴怒起来,“上公社初中不是更远吗!我们难道还要在九队办个初中
“上小学的孩子和上初中的一样大吗”家里孩子正上四五年级,甚至更小一点的社员们便都与吴队长争了起来。
吴队长讲不过道理,就一句话,“公社的决定我们一定要执行!”
朱干部已经宣布了消息,社员们也都知道不可能再改变了,吴九爷就用烟杆敲敲椅子,“二狗子,你干的可是祸害子孙后代的损事儿呀!”说着转身出了队部。
可是,也有人赞成,万彩凤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跳起来说:“队里少负担一个老师好啊!每家能省好几块钱——鲁盼儿早就应该参加劳动了!”
陈婶儿气得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是出于私心!”
万彩凤立即尖声反驳,“你没私心?要是你没有私心,怎么不往鲁家跑了?”
“谁说不去了!农忙时我们都参加劳动,当然不能时常串门说话。”
本来正在说学校的事,两人却因为别的事吵了起来——吴队长就喝了一声,“要吵回家吵去!”
陈婶儿便坐了回去,万彩凤还嚷着,“高小就是应该停办!”。
“看看,还是有社员觉悟高,认识到停办高小是必要的。”吴队长赶紧接着万彩凤的话顺溜地宣布:“公社决定我们要坚决执行,队里只留一名老师,鲁盼儿不用再回学校,继续参加劳动!”
谁也没有想到,杨瑾站了出来,“既然小学只能保留一个民办教师名额,就让鲁老师留下吧,我参加劳动。”
队部里“嗡”地一声,大家议论纷纷,“杨老师教了这么多年学生,怎么能走呢?”
“是啊,杨老师可是我们队里最有学问的人呀!”
吴队长的宣布时,鲁盼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虽然失落,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从退学开始,自己就做好了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准备,出生在农家,早习惯了干农活儿,何况现在她插秧、收割样样都行呢。
反而是听了杨老师的话,她大吃了一惊,杨老师怎么能不当老师了呢?自己还小的时候,杨老师就是九队的老师,自己也在他的教导下长大,“不行,不行,还是杨老师留下,我参加队里的劳动!”
后奶赶紧嚷道:“鲁盼儿有什么资格当民办教师?她跟我们家大龙一样从高中退学回来的!就应该她回来参加劳动!”
吴队长也从来没想过换下杨老师,“参加劳动可不容易,你是城里来的知青,哪里能受得了天天干农活儿?还是让鲁盼儿下来。”
杨老师摇摇头,“鲁盼儿是烈士的后代,应该受到照顾;而我成分不好,正好参加劳动锻炼。”
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队部里静悄悄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鲁副书记活着的时候给队里做了那么多贡献,大家都应该照顾她的女儿,何况,鲁盼儿也是很好的老师。
但是杨老师在大家的心中,一直是有学问,值得尊重的人,所有人都习惯他在九队小学当老师了。
至于杨老师的成分,大家早都知道,他不能去上大学,不能参加招工,不能参军,也不能去广播室……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人放在心上:杨老师平时教学生;农忙时参加劳动;队里或者社员家里有为难的事儿,也常请他帮忙,没人会想到他成分不好。
可在这种场合提起成分,所有人还是明白杨老师决心不做民办教师了——成分是大事,那可是立场问题!
形势就这样突然转变了,吴队长瞪大眼睛,张大嘴,半晌儿一句话反对的话没说出来。朱干部就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鲁老师就继续在红旗九队小学任教。”说着起身走了下来,到了鲁盼儿面前停下点了点头。
主管卫生文教的朱干部根本不同意撤掉九队高小,九队的小学是整公社学生入学率最高,教育质量最好的,当然也最应该保留。八队增设高小是好事,孩子一年比一年多,在每个生产队都设置五年制小学是公社的目标,因为八队增设的高小而撤了九队的,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万书记在八队增设高小,目的就是想把鲁副书记的女儿从民办教师的岗位撤下来,公社大院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人敢反对,朱干事也一样。万书记在县里有靠山,就连罗书记都被停职了,自己要是反对也一样会被停职,弄不好还会被□□呢。
作为鲁满堂的同事,朱干部对鲁盼儿满怀歉疚,甚至没脸与她打招呼,但他没想到峰回路转,杨知青主动提出参加劳动,他急忙答应了,再走到鲁盼儿的面前时挺直了腰,笑着示意后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吴队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随后一摔门也走了。
万彩凤紧跟着他出去。
九队的社员们多半心情复杂,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各自摇着头散去。
队部里最后只剩下鲁盼儿和杨老师。
“你怎么能这样?”鲁盼儿哽咽着问。虽然杨老师的农活儿干得很好,甚至比村里很多人都好,但本质上他永远是读书人,他才应该当老师。
“因为我应该这样做。”杨瑾微笑着回答。
鲁盼儿要反驳,杨老师不应该为自己失去民办老师的工作,而自己并不怕参加劳动,可是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先哭出来。
杨瑾全明白,温和地告诉她,“鲁盼儿,不许哭,抬起头,挺起胸,我们一同笑着走出去——这点儿困难不算什么,我们永远不可能被打倒。”
鲁盼儿果然就抬起头挺起胸,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究没有流下。
第66章 另想办法
走出队部, 杨老师笑着嘱咐鲁盼儿, “回家好好备课, 明天开学了——以后四、五年级的学生合到八队, 空出一间教室, 你可以重新调整一下, 把三年级的学生与一、二年分开, 在教学上也有所改变……”
鲁盼儿忍住眼泪, 忍住伤心,“我会的。”
杨老师看着鲁盼儿, 满意地点点头,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把红旗九队的小学带好。”
“有舍有得,不做老师的好处科上我可以有更多的时候看书了。”
当他们走到岔路口分开前, 杨老师还特别提醒她, “我们看书的约定一直不变啊!”
“我记得。”
没有了杨老师的学校变得非常冷清,虽然学生们在操场上喧闹着,可鲁盼儿就是觉得静得可怕。以往课间她都会回到办公室, 商量学校的事,或者谈谈教学中的问题, 甚至随便说两句闲话……到了放学的时候,两人更是要聊上一会儿才各自回家。
可是,不管鲁盼儿多伤心, 她还是更认真地教学——杨老师把当民办教师的机会让给了自己,是希望自己能过得轻松, 更是相信自己能带好学生们。
自己一定能做到!
下课时,鲁盼儿就没心思出教室,可学生刚出教室就折回来告诉她,“鲁老师,有人找你。”
原来是田翠翠,正站在教室门外,鲁盼儿就问:“来了怎么不喊我呢?”农村的小学校,不可能像襄平高中那样有着严格的规矩,社员们有事儿在门口喊一声是很平常的。
田翠翠却摇摇头,“正上课呢,我就等一会儿——听说姓万的想把你……”
鲁盼儿急忙摆手,“我们到办公室里说话。”
周围都是小孩子,四、五年级到八队小学后剩下的都是小的,还不懂事,万一听了什么话回去乱传,会出事的。
田翠翠马上明白了,到了办公室才重新说道:“前几天我在襄平县遇到万红英,戴着一块新上海手表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炫耀,被我嘲笑后,她就说你再当不了民办教师——当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就听到九队小学的学生并到八队小学——我以为你果真不能再当老师了呢!”
“刚刚我先去了你家,见家里没人又到了学校,就听你在讲课——原来万红英又在撒谎!”
“也不是万红英在撒谎……”鲁盼儿简单说了实情,“现在杨老师参加队里劳动了。”
“原来是这样!”田翠翠惊讶不已,“那杨老师的日子一定很难吧?”
“没有,他不但没觉得难,反而说更多的时间看书了呢。”鲁盼儿突然想起了杨老师以前说的话,“等形势好转吧。”
“什么好转?”田翠翠没听懂。
鲁盼儿摆摆手,“也没什么,我就是想不会一直这样的。”
“要是真像你说的就好了。”田翠翠感慨一声,“杨老师是真正关心你,你也要对杨老师好才行!”
“那是当然的了。”
田翠翠一笑,才要再说什么,忽然拉住鲁盼儿的手,“咦,你从哪买到手表的?快让我看看。”
“这不是我的手表,是杨老师的。”鲁盼儿就把袖子拉起来给她看,“学校没有钟,一直用杨老师的表计时——开学的时候杨老师就把表给了我——我就想着先算我借的,等我的手表买到了再还杨老师。”鲁盼儿挣了钱也打算买一块手表的,当然托的是田翠翠,只是襄平县商店一直没有货。
“我就知道一定是杨老师的,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表,”田翠仔细地看着手表,表盘光滑如丝,金色的十二个罗马数字,一旁还有自动日历,“这一定是瑞士表。”
“嗯,是瑞士江诗丹顿表,杨老师的父亲在瑞士日内瓦买的。”
“质量真好……”
手表的指针到了上课时间,鲁盼儿便将钥匙拿出来,“你到我家里歇一会儿,还有两节课就放学,我们到家里再聊。”
“不了,我也要回家,生意上的事忙着呢。”田翠翠起身走了,到门口又回头笑道:“你一定要对杨老师好!”
那是当然的,不必别人再三嘱咐。于是鲁盼儿就笑了,“我知道了。”
田翠翠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两人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可她是真正关心自己呢,鲁盼儿的心情不由得好了许多。
秋收过后,九队全年的收成就有了数,交了公粮,再留下储备粮,口粮也就算出来了——每人二百六十斤大米、五百斤玉米,比去年少了四十斤大米,一百斤玉米。
稻谷是统一去了壳的,实打实少了四十斤,玉米却是毛重,算起来也少了四十五十斤,两边加起来近一百斤的粮食,的确是不少的损失。
分的粮食少,工分也不如去年值钱,社员们个个垂头丧气,就有人开始骂吴队长——水稻本就减产,可一定要多上交公粮,多留储备粮,不顾大家的日子怎么过。
吴队长只当没听到,因为工作积极,他得到公社的奖状,浅黄色的奖状上面印着漂亮的红旗,又用毛笔字写着他名字,如今挂在他家北墙上,十分显眼,进门就能看到。
鲁盼儿既没去看奖状,也没跟着大家骂吴队长,她带着丰收和丰美到队部里交了钱——口粮一部分是队里分配的,一部分要用工分换,鲁家没有劳动力,工分就不够,只能交钱——然后领出了全家的口粮。
过去家里的粮食一直宽裕,今年就有些紧张。跃进饭量大,他的份额本来就不够;丰收丰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都能吃,而他们的口粮却比大人要少;家里还有鸡和鹅……
日常柴米油盐,再加上口粮钱,民办教师的工资也就没了;丰美的抚恤金,鲁盼儿专门给跃进、丰收、丰美上学用;要想日子过得好,还是要靠做抹布的钱。
可是今年队里粮食分得少,做衣服的人也会少了,收到的活计儿少,那样碎布自然少,抹布也就做得少——看来得另想办法了呢。
正想着,在队部门口遇到了陈婶,她也是来领粮食的,鲁盼儿就笑着说:“陈婶儿,好久没来我家了。现在农闲,过来一起搓玉米呀。”前些日子后奶还造谣说陈婶儿与自己关系不好了,其实完全是没有的事。
“噢,你自己先搓吧,我就不过去了——家里还有事儿呢。”陈婶儿低头进了队部。
陈婶儿能有什么事呢?虽然今年生产队里收成少了,对她家里也有影响,可是陈家毕竟有两个劳动力,而且建军哥提干了,每个月都邮回来三十元钱,日子宽裕多了。
鲁盼儿不是爱闲话儿的人,既然陈婶儿不说,她也就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