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甚至还有一个工友家长从耳朵上拿下一支烟要敬给徐延。
“唉,做梦都想我儿子能出息,像小徐你一样当个大学生,见识见识什么学生会,交交朋友,住住宿舍。”
人人都在抨击高考制度,但看着他们伊贝拉这才理解了高考制度是这个社会中为数不多的公平。寒门如何出贵子,左不过是千军万马杀独木桥,最后来到一线城市,付出半生努力才拥有资格与本地人坐在一起喝杯咖啡。
那些抨击毛坦厂和黄冈中学的人都是现实版的何不食肉糜,而且还对自己的不接地气有一种小人得志,近乎恶毒的优越感。
伊贝拉是一个程序员,她的世界是 0 和 1,一个绝对和谐的逻辑世界,此刻面对这巨大的阶级落差心中无比酸涩,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徐延似是察觉到了她汹涌的情绪流,拍拍她的背略作安抚。不抽烟的他摆摆手拒绝了工友的好意,想了想再开口。
“谢谢,不用。你们老家有网和电脑吗?”
“有哇,前年我攒了点钱给娃儿买了台二手电脑,说对学习好。”
徐延垂下修长的睫毛。
“我只是个学生,没那么大权利让大家都能进图书馆。不过我可以帮孩子们注册我们大学的网课账号,以后所有网课资源都能免费看,就当提升一些知识储备吧。”
“网课?啥是网课?”
人群中年轻的又吵吵嚷嚷地给年纪大的科普起来,“哎呦网课就是把大学的课给拍成电影儿片子放上网!”,“咱娃儿还能上大学的课了?”,“人肯定有难的有简单的课啊,反正又不花钱!”
年纪大的懂了,把头点的像拨浪鼓一样。还有看起来有过一定文化程度的工友更是激动地一拥而上围住徐延。
“那咱们呢?咱们也能请你帮忙……弄个网课上上吗?”
伊贝拉见被围攻的徐延又浑身不自在起来,主动上前解围。
“可以可以!这样吧,咱们大家一起建个群,你们把用来注册的手机号码发在群里,我和我男朋友帮你们免费开通终身制会员!”
工友们一合计,直接把他们拉入了一个叫“工地一家亲”的群里。这些看起来粗旷的工人们竟然出人意料的友善,伊贝拉都开始反省起自己是不是之前也存在着对他们的刻板印象,学生们总觉得他们灰头土脸素质堪忧,但谁又知道他们在这大学园区里受到过多少白眼呢?
加完群,他们二人似乎就成了工友之中的一份子,“学生妹”和“小伙子”立刻变成亲亲热热地“小伊”和“小徐”。许多人都夸赞他们般配,还有一些艳慕地问小徐是怎么追到小伊身材好又灵巧的女朋友。小伊自然眉开眼笑,戏瘾上身勾着小徐做甜蜜深情状。
“他呀,当年追我追的可辛苦可辛苦啦!雨天送伞,病了送药,我是实在被他感动的不行不行的!现在呢,就非他不嫁咯!对不对对不对?”
她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摇晃,徐延不置可否,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脱下黑色牛仔衬衣,从背后环上她的肩膀。
“——小徐看我们夸你吃醋咯!”
伊贝拉在这汇集了南腔北调的起哄中仰望着他咬着嘴唇止不住地傻笑。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别人给她再多关注再多赞美都不足够,只有徐延的一个眼神就是一个世界。哪怕就是愿意配合的片刻逢场作戏,她都快乐如灵魂即将羽化登仙。
她拽住还留有徐延味道的外套,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直到那位大叔再次出声。
“还有件事儿……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你们。”
他扫了工友们一眼,见大家心领神会便接着吞吞吐吐地往下说。
“就,这事儿其实咱们都知道。咱这儿呢……有个孩子比较特别,他是老孙,就是你们要找的工头他的娃儿……这娃十三四岁,似乎脑瓜子有点问题,就能做点简单的体力活儿。本来老孙带着他来打工是想让他赚几个小钱,他爹上工去的时候就由我看着他。但我总觉着这娃儿最近不太对。就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同学是学医的呀?能不能帮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伊贝拉不陶醉了,她和徐延飞快地对视一眼,装作思考状迟疑了片刻才回答。
“行啊大叔,我认识几个很厉害的博士学姐。您要不先带我们去看看吧?”
众人散去,唯留下大叔领着他们往之前指过的孙工头的活动房办公室走去,轻车熟路上到二楼,在一乳白色的扇门前停下,屏息细听,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物品移动的轻微响声。
“——桩子?”
大叔在外面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我带了俩哥哥姐姐来看你。”
他掏出钥匙开门,显然门是从外面锁住的。
门一开启,伊贝拉就调整好腰包,为了拍到最佳画面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然而房间里面古里古怪地一片黑暗。
三人的瞳孔收缩不过来,短暂进入半盲状态,直到工友大叔摸到电灯开关开灯,灯一亮,伊贝拉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人,一个比她高半个头,几乎和徐延一样高的男人直挺挺站在她面前。
整个屋子里没有她预测的女性内裤的痕迹,只是一个简陋又乱糟糟的小工棚,然而伊贝拉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证据。
因为这个男人正瞪起双眼,死死盯着她喘着粗气,两只手忙不迭褪下裤子,准备朝着伊贝拉的方向触摸自己。
第185章 人们永远也无法意识到拥有正常水平的智力,是上天赠与了一种多么难得的礼物
就在他要脱下蓝色条纹内裤时,徐延回身挡在伊贝拉的面前,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就这样领着伊贝拉直到退出这房门,他前进,她退后,似是在跳一支默契的舞。
大叔朝男子冲上去,提起他的裤子对他大吼。
“桩子!你干啥?!”
伊贝拉惊魂未定,一时之间呆若木鸡,任由徐延抱着她摸头。
“没事没事。”
“他、他、他他他……”
没想到差点就被上了一节生理课,她整张脸都在抽搐。
“学长,看来就是他了!”
伊贝拉来不急回抱徐延,从包里掏出一瓶防狼喷雾就要往里冲。
“你打电话给校警和 110,我去制服他!”
“——等等!”
徐延像拉缰绳似地拉住她的一条麻花辫,伊贝拉被迫急刹车。
“还等什么?!”
她愤愤回头,徐延看着房内的景象皱起眉头。
大叔边教训他边帮他穿上裤子,那个被称为桩子的猥琐男似乎很抗拒他人对他的触碰,每当大叔一靠近便伸出一只手重复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脸颊。嘴里发出一连串“啊啊啊啊啊啊”的怪叫声,忽而冲向墙边用头撞墙。
怪不得那简陋小屋里所有家具都被裹上了儿童防撞海绵,桩子似乎没有痛觉神经,焦急的大叔也拉不住一个青春期的小伙子铆足劲往前冲,徐延立刻上前相帮,两人一人一边拉住他。
伊贝拉都惊呆了,难不成是想畏罪自杀?
“——你录视频了吗?”
他朝傻在原地的伊贝拉喊,她直愣愣地点点头。
“那好,快发给京余!”
三个人在屋里推推嚷嚷凳倒桌翻,伊贝拉赶紧打开手机连上小摄像头,把视频发向了唯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人。
孙工头赶回来了,头上安全帽都没摘的他立刻加入徐延和大叔,合三人之力才勉强让桩子不再把自己的头当作攻城木。
伊贝拉在简易活动房外与京余学姐视频通话,学姐正在文院听讲座,此时躲在空荡荡地走廊里皱眉看着她直播的画面。见到父亲后的桩子终于平静了些许,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拿着一只塑料凉拖鞋重复敲打地面,似乎对拍死什么看不见的虫子乐在其中。
观察了一段时间的学姐正要开口说话,孙工头便转向伊贝拉。
“这位同学,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这位久经沧桑的工地宿将对着她又鞠躬又道歉,就只差下跪了。
“我向你陪不是!桩子他虽然脑筋不对,但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向你陪不是,求求你不要报警,求求你了!”
可能是大叔在房间里把桩子的行为告诉了他,让这位父亲羞臊万分。
“桩子他从小就呆呆傻傻,还老爱到处乱跑,老家里没人能照顾他,我只能拉扯着他跟我到上海……想着攒点钱说不定还能给孩子看病。他真不会伤人,我保证以后绝对会把他管的好好的!”
伊贝拉还没说话,就听见手机传来京余学姐的声音。
“请问您的儿子会和你进行目光接触吗?”
“目光接触?”
“就是他会不会看你眼睛。喏,这是我们南大心理系博士学姐。”
伊贝拉索性把手机给他,让视频里的京余学姐与孙工头面对面交流,孙工头摸着脑袋想了想。
“嘿,还真是!他娘也不喜欢他,觉得这孩子是个空脑壳,对他好对他歹都一样。”
“那他有多少词汇量……呃,就是他会说话吗?”
“不太会说,但,但他不是哑巴,他在老家的时候能跟着电视机广告唱歌,一个字不落!”
京余学姐点点头
“我了解了。美丽,你把徐延叫过来。”
伊贝拉赶紧朝还在房里看着桩子的徐延招手,三个人围在一方手机屏幕前,屏息凝神等待这位心理学女博士的诊断。
“自残倾向、语言障碍、强迫性重复动作、避免与人接触……”
京余学姐托着下巴慎重道
“——我认为你们碰到的是一位进入青春期的自闭症患者。”
“自闭症?!”
一提到这个名词,伊贝拉和徐延都惊讶地对视一眼。
“……自闭症,自闭症不是来自星星的孩子吗?”
在她的第一印象,自闭症的孩子们都应该是安静而沉默,不受外界干扰地画画或者是很擅长数牙签、算日历的天才。怎么会给她上生理卫生课呢?
“是,自闭症的确是来自星星的孩子。但有一个概念叫自闭症谱系障碍,在这个领域里有一句话叫做‘见识过一个自闭症患者,只是见识过一种自闭症’,意思就是自闭症患者是多种多样的,这位……桩子很可能是一个‘奔跑者’。”
视频开了扬声器,房间里守着桩子的大叔远远把话音送来。
“——咱桩子很乖!他老喜欢盯着开了机的混凝土搅拌车看,一盯能盯一个上午,眼珠子都不眨一下,先前还能帮老孙搅搅水泥。就这段时间不知咋的老要盯着女学生妹,上次干着活就跑出去……唉。”
“嗯,自闭症患者大多都对旋转的物体很感兴趣……还有桩子的改变可能是因为进入青春期了。”
京余学姐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
“社会似乎忘记了像桩子这样的孩子也会长大,在进入青春期后他们也会像正常人一样发现自己有性冲动。他们很难理解社会禁忌,所以刚刚对你作出的行为可能是……你对他的刺激太大,他只知道要找到一个方法解除那种生理上的不适。”
“那,那女寝的内裤会不会就是他在无意中……”
“不会,偷内裤需要一定的智力,部署好计划怎样盗取怎样溜走才能不被人发现。自闭症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呃,智力水平有一定障碍的。他们绝对想不出这么精细的步骤。所以——我认为内衣贼一定不会是他。”
伊贝拉泄气了,把防狼喷雾塞回包里,没想到这一趟白跑了。
“不过也别失望,至少你们发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其实现在大众对自闭症的认识很局限,认为自闭症患者就像《雨人》中患有阿斯伯格症的雷蒙一样,而阿斯伯格症只是自闭症谱系障碍中的一种,而且只占很少一部分,大多数的自闭症患者就像桩子这样。还有最要命的是——大家都只关注着自闭症儿童,一旦儿童长大进入少年或成年,等待他们的只有被社会边缘化,贴上‘疯子’或‘神经病’的标签。”
京余学姐示意他们将手机镜头转向桩子,两人顺着视线看去,桩子依旧在乐此不疲地敲打着同样一块地面上的同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