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许璐。”
女人已经追上来了,来不及了。
她绝望的瘫坐在地,目光空洞,泪流满面。
“不要让她带我走,求求你们。”
那个叫京余的女孩陪她一起跪坐在地。
“——我知道,我知道。有我们在,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了。”
她泪水朦胧地看着她,就像是透过无尽深海仰望水平面上的一线日光。
这个身穿蓝色扎染长裙的女孩是如此干净纯澈,她舍得用自己的一身污秽去染脏她吗?
黑暗即来,她的心理应是一片不毛之地。
许璐抱住她,于人来人往的医院,嚎啕大哭。
“我要曲歌。”
这是她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中的第一次开口。
又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头晕目眩的白色。
把她抓回来后,他们想要给她上束缚带,还想把她塞进精神科去。是那个自称是南大统计系讲师的外国男人提出由他在心理访谈期间全程在场,保证她和别人的人身安全,这才免去了束缚带。
但别以为这样她就会感谢他这两个看起来无比滑稽的搭档,这对心理系的小矮人和大狗熊。
“你知道曲歌她有自己的问题。”
小矮人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脸上装出一脸关切的样子,其实那双看似单纯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她嘴唇说出的一词一句。
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不就是一个认罪吗?
“内衣是我偷的,也是我烧的。”
她果然眯起眼睛笑了。
“我知道。”
“你直接告到院办去吧,反正我这书大概也是读不成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为什么?!”
她故意怪腔怪调地学她。
“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把我关进疯人院里去了,一个疯子还能读法律吗?!”
小矮人沉默了一会儿,两秒后再开口。
“许璐,让我们把事情一件一件整理清楚吧,好吗?”
她又眨着天真无邪的眼睛。
“就当成是在叠衣服,让我们一起把这些混乱的东西一件件叠起来分门别类,也许整理好之后就不会看起来像现在一样糟了。”
京余的眼睛充满希望地搭建了一条通往她眼睛的通路,但桥很快就碎了,只因她首先退却。
“不会再变好了。”
许璐双手捂面,泪水自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溢出。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可言了。”
黑暗中,她感到一双温热又柔软的手柔柔覆盖在她冰冷的双手上。
“——试试看,把你的绝望分享给我吧。”
“心理学就是在绝望中寻找到一线希望,就是我和你共同降落于你的困境,我们一起披荆斩棘出一条生存之路。”
——邀请我进入你的绝望之谷。
在这残酷的心理战场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而且,我知道你的绝望还有另一个名字。”
许璐放下双手。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许璐睁开眼睛。
1973 年,JanErik Olsson 与 Clark Olofsson 在斯德哥尔摩抢劫银行失败后,劫持了四名银行职员长达 130 小时。在四名职员被控制的过程中,两名劫匪向人质显露出关怀、怜悯等情绪。最终人质获救,四人均显露出对劫持者不同程度的依恋,他们拒绝出庭指控劫匪,并为他们筹措律师费,甚至其中一位女职员还与劫匪相爱,在 Clark Olofsson 服刑时与其订婚。
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由来。
然而现实当中更加常见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并不需要这样的戏剧化,它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有技巧的施暴者,知道何时应该在挥动皮鞭的间隙,偶尔显露出一些关怀。
这就是为什么无数女生明知道自己深陷于渣男漩涡,却无法自拔地一次次逃离,又一次次回归。
但不论是渣男也好,银行抢匪也罢,他们只不过与被害者接触一段时间,却能施加堪比洗脑的心理影响。
而许璐却是处于在这漩涡的最深之处,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童年与大部分青春。
“你在拼命保护他。”
“你今天之所以这么激励的抗拒,是因为你知道法医来了就会给你做性侵取证。”
许璐颤抖起来。
京余的视线落在她腕上大而笨重的男士手表。
“珍藏他的物品作为他的精神象征,频繁的回到苏州,也就是说明你强迫性地想要回到他身边。曲歌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了你每次从苏州回来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对,你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就是那个一直都在虐待你的人。”
她一阵呜咽。
“但我想你自己也一定意识到了吧!”
京余忽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许璐,你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我?善良?”
她凄厉地笑起来
“偷别人的内衣烧掉,搞得大家都人心惶惶。你说我善良?”
“我这么说当然有依据。”
京余向前倾斜身体,勇敢而无畏地迎上她的目光。
“那篇用来把大家的视线吸引到黄潇身上的帖子,你手上有许多黄潇用来偷拍别人的证据,但你只选择了曝光自己被偷拍的照片。虽然你用以暴制暴的方法来惩治他是不对的,但你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来保护其他女生。”
说到这里京余转换了语调,将声音放得温柔又低沉。
“所以这个故事是由你亲自来讲述,还是由我来?”
许璐低头。
“——由我来吧。”
那个女人还和爸爸一起生活在苏州的时候,许璐也有过温暖平静的童年。
她只记得自己常常被那个女人带到一个桌球馆,那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上楼去了,把她留在一楼,有的是桌球馆的服务员大哥哥大姐姐陪她玩。
严格来说他们家不能算在苏州的市区,而是附近的一个小镇,一个人口固定的小地方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
有一天,许璐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桌球馆呢?
爸爸的脸色变了,第二天,他果真去了桌球馆。
他掐着那个女人的脖颈把她从楼上拖下楼,那个女人赤身裸体只穿着一条红色的内裤,头破血流地滚落到许璐脚边,她什么都不懂,只会嚎啕大哭。
后来,那个女人走了,爸爸把她的东西全都撕烂砸碎,烧掉她所有能够穿的衣服。她乱着头发,在六月艳阳中裹着一件勉强可蔽体的羽绒服,在全镇人的指指点点声中走了。
许璐害怕,更令她茫然的是爸爸看她的眼光也变了。
一个耳光袭来,抽在脸上生生地疼。
“——你这小杂种怎么还不跟你亲娘走?!”
他踹她,打她,抽她,揪她,当她小小的身体哭都哭不动时,又颤抖着双手抱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爸爸不是存心的。如果不是璐璐,爸爸都不会知道,都不会知道……”
她奄奄一息,却无比贪恋这片刻的父爱。
第二天,许璐会得到许多新的玩具,爸爸也会带她去游乐园。
她终于可以拉着爸爸的手走在路上,告诉所有其他班级里的小朋友,她的家庭是温暖的。
她也是有父亲爱的。
只是除了在午睡时,要记得藏好衣服下层层叠叠的淤青。
直到长大之后,她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他的身边。因为只有他在发泄过后,他才给出一个父亲应给予的关爱,甚至是加倍的关爱。
许璐知道父亲一直都怀疑她是不是自己的骨肉,但迟迟不肯去做亲子鉴定,万一出了结果不是呢?他就会在街坊邻里间不落下一个帮人白养了二十几年女儿的名声。所以他白日里撑着一口气,对外坚定宣称许璐就是他的女儿,但晚上关了门,又要面对这汹涌的心魔。
小学、初中、高中,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反抗能力的许璐只能逆来顺受。
在这漫长的折磨里,她尝试着将之合理化,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那个女人的身上。
看呐,父亲是一个多么可怜又无助的男人,为了她那次人尽皆知的出轨而颜面尽失,甚至不能确认女儿是不是亲生的。
所以他暴虐,他打她,他虐待她,都是那个女人的错,许璐是在为她淫荡的母亲赎罪。
因为她是那个女人所生,所以她也是淫秽、龌龊、不洁的产物。
父亲愿意收留她,已是命运垂怜,上天开恩了。
“新学期汇演上,黄潇的偷拍照触发了你那些过去的残忍记忆。”
红色,红色的内裤。
“你对他恨之入骨,所以设计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内衣贼,专门偷特定颜色的内裤。”
混乱、疯狂、恬不知耻。
“你将它们带到黄潇寝室那里烧掉,至于为什么选择用火,这是不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净化仪式?”
只有彻底毁掉它们,它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让别人,别的女孩也……
“你最后过量服药,是希望牺牲自己把这件事彻底闹大,与黄潇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