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啤酒泛着白皙泡沫的酒精开始缓缓熏蒸着上脑,他们就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花板暖色调的灯光落下来,徐延从房间里找出两张带图案的日式面膜,他把一张白色狐狸面具的留给了自己。京余也就选了达摩图案的面膜往脸上贴,她穿着毛绒绒的独角兽家居服,窝在他身边像一只彩虹色的小鸡。
被遗忘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忽而亮了一下,徐延起先并未留意,他随手接起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后整个手腕都开始颤抖起来。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公寓旁边的露天球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之声,仿佛逐渐回暖的大地缓慢而平坦的心跳。昏暗的室内,手机屏幕光影照在他脸上,此时白色狐狸图案真的成了一副绝佳的面具。
“怎么了?”
仰着脖子躺在沙发上的京余看不见他的表情,徐延止住颤抖,漫不经心地开腔。
“你还记得你给我做心理咨询吗?”
“当然记得,不过那次算是心理咨询吗?”
京余略带醉意地陪着他开始追忆往昔。
徐延和京余白疏早在大二就相识,不过那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当年她们想找一个计算机系的人做一个关于手眼协调反应试验的程序,经由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才认识的徐延。算起来当时他们虽然是朋友,但并没有像如今这样亲近的关系,毕竟那时作为计算机系怪才的徐延需要应付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
徐延会和和京余她们逐渐靠近还是临近毕业,是在那一件事之后。
他在凌晨用冰凉的美工刀割手腕,血从床铺上滴下来落在起夜上厕所的室友头上。于是他被送进医院,出院后被停课强制接受校内心理辅导。
徐延整日浑浑噩噩,那位姓赵的校内辅导员想尽了各种办法想得到令他产生轻生念头的原因,但他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徐延甚至威胁张脩,如果有更多无关人员知道了那件事,便学校最高的钟楼见。
他至今不知道那天在辅导室碰见京余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还是她本就是赵督导搬来的救兵。
徐延那天像一个手带无形镣铐的囚犯,被那位无辜半夜遭受惊悚情节袭击的室友押送着走进咨询室。他漠然抬头,悬挂在天花板的白织灯刺眼,一位大眼睛姑娘正坐在椅子上与赵辅导员亲切地聊着些什么。他总觉得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那个偶尔来找他做实验用程序的心理系女生,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做京余。
“徐延……?”
整个咨询室安静下来,他已经半个月未曾洗头剃须,难怪她要惊呼出口。感应到那双大眼睛探照灯般纯洁无畏地射向他,徐延正要下意识低头躲避她的目光。
然而与他尚相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椅子上的京余的眼睛里倏地涌出两行眼泪。
徐延始终记得那一刻,因为他从未见过一个姑娘哭的如此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好像她的眼睛是两汪泉眼,流出水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悲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抬手拭泪。
明明应是自己这副骷髅模样吓到别人,没想到在这里他却被京余给吓到了。
“我看到你走进来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感受到了在你身上有一种非常非常强烈的悲伤,强烈到我把过去在几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悲伤加起来都不如你的一星半点。我只感受到了你一点点的痛苦就让我的神经都开始不堪重负。”
此刻的京余躺在沙发上安静地回忆。
按照道理来说还没有毕业的心理系学生是没有资格给别人做心理辅导的,而且对象还是他那么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但赵辅导员当机立断,给了他们一个单独的咨询室。京余站起身来拉他的手,徐延愣怔地跟随着这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女生,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去,像是受到明灯指引的一条亡魂。
京余抬手把刺目的白织灯关掉,随着光线的撤离,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嘴里轻轻地、有魔力地念着。
“好了,好了。”
徐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一阵刺痛,原来是半个月未曾安眠的通红双眼此时被滚烫的液体浸没。他张开嘴哭起来,发出丑陋的、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徐延以一种离开童年之后再未哭过的方式哭着。
黑暗变得温暖了,他感觉到京余伸出双手拥抱住他,两个算不上太熟的人相拥而泣。情绪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冥河之水,他们同时浸泡进去,没有隔阂,亲密无间,任何对过去和未来的揭示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接过了他肩膀上一半的空虚,一半的沉重。
他不知道什么是“中度抑郁”,医院将如附骨之蛆般的空虚感描述成一件可以用药物去除的东西。仿佛他的大脑就像是运行到半途丢了一颗螺丝钉的机器,神经科的医生们推推眼镜,开出龙飞凤舞的药单,一瓶瓶药片就能把丢失了的零件拧补回去。
他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并且感受到了一种冷静的侮辱。赵辅导桌上精确到小时的预约表,计时开始后分针与时针的互相追逐,催眠疗法精神分析行为治疗,世界上现存的种种心理咨询的手段叠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这个毫无情欲成分的拥抱。
徐延不知道自己在这宇宙尽头的安全茧里待了多久,直到他承诺自己可以带着创伤继续生存下去,就像现在这样。
“你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师。”
因为你无时无刻不准备着探索人类的内心,所以具备一种很奇怪的能力——可以瞬间与人产生共情。
徐延也是接触了京余之后才知道,很多外行对心理师诸如“你是不是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之类的迷思是有偏差的,严格来说他们具备的素质是解读他人的情绪。一个得天独厚的心理学者会具备着敏锐的共情能力,而糟糕的是有时候这种能力并没有开关,就像是头上绑着天线,无法加以选择地体验到他人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也经常会让京余疲惫不堪。
想到这里,徐延举起玻璃瓶与红色达摩碰了一杯,南大的 X 教授半直起身,把口鼻处的面膜纸往上撩了撩,对着瓶口一饮而尽。
“唔,当年我还只是一个心理系的本科生,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办法。”
“当然是好的办法。”
徐延也干脆一饮而尽。
——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他站起身,提提牛仔裤问京余需不需要再来一瓶。
走到离沙发略远一些的地方,徐延打开冰箱,借着内置感应灯的橘红色光线,深吸一口气再次解锁手机。
「有人在本科部探听三年前的事,已应付过去,若有空,请来学院联谊会,面聊。」
——杜娅维
一手扶住冰箱,徐延的牙关与手指同时打颤,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一股血腥味顿时于口腔中弥漫开来。
第43章 她以为自己是上门的简爱,却没预料到自己一进门就跑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囚禁疯老婆的塔楼
因为开学了所以只能隔天更新了??谢谢大家还愿意爱我。
一阵地铁口的风迎面吹来,把形形色色的男女吞进吐出。白疏不由得想起前几个月在雨天通不了马桶的女作家在微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篇檄文,她说自己可以闻见工薪阶层身上的地铁味。
一向注重形象管理的她不由得抬起一只胳膊闻了闻自己。地铁味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还是说不同的地铁线路还会有不同的味道?比如说那位女作家可以鼻孔一动就确定无疑地说出“你是不是在 2 号线南京东路转线到 10 号线了?”
总有一些人就是喜欢标榜自己,为阶级论大唱赞歌。什么田朴珺的哈利波特式英国贵族小房子,留学富二代吃牛排用不用黑胡椒酱,说到底不过是通过无中生有,牵强附会也要将自身价值与阶级观念绑在一起。中世纪的欧洲皇室为了显示自己与平民的区别,声称贵族们都拥有蓝色的血液,可到时候将路易十六推上断头台轻轻那么一轧,番茄汁的颜色还不流的到处都是。说到了底,谁还不是人类呢?再有钱再贵族也不可能每天掏三只鼻孔。
地铁报站了,白疏赶紧收拾了一下满脑子散乱的自由联想,她跳下地铁,灵活地切换路径以适应人群涌动的方向。刷卡,过闸,再看看地址,万津花园 A 楼 1306。住在上海叫某某“花园”的住宅区的一定是身上不会有地铁味的一家人。
她开了一辆小黄车,简爱要活在这年头估计得被罗切斯特先生一见面就这样嫌弃,“连坐个途安的出租车都坐不起,你身上一股小黄车味道。”
高档住宅的位置并不难找,毕竟门口都是敬礼的保安和二十四小时在线的前台,白疏通过摄像头的预检,坐电梯上了十三楼。1306 的门已经开了,她以一个外来闯入者的恭谦姿态踏入玄关,取出包里自带的鞋套,抬起头脸上已经准备好了一种意味混合的微笑,那是名牌高校博士生和家庭教师身份同时该出现的东西,前者是社会标签带来的尊严,后者是为了生计,把自己的知识称斤算两地摆放在买主面前,带有文人士子气质高雅的市侩。
她已经训练有素的准备好了接受第一波来自初次见面家长的问题洗礼,比如“白老师是博士生呀?博士生做高中生家教还真少见。”“白老师读的是人类学?人类学是什么?”,她从本科开始就把每个周末花费在家教上,辅导内容覆盖中考与高考。每次进入一个新的家庭都像是人类学探险家进入一个新的雨林部落,不同的部落都拥有着不同的语言,她必须迅速调试自己融入环境。
另一方面白疏有时觉得这份家教工作也挺可悲的,她遇见过精英律师父母大战梦想当摇滚歌手的儿子,沉迷历史小说的双胞胎兄弟在中考前被禁止看“闲书”一年,她带着千篇一律的知识来,企图把明明出自于不同家庭文化的孩子们统统塑造成同一个样子。
为了每个星期的几百块辅导费,白疏觉得自己是逼金鱼上树,蜗牛赛跑的应试教育的帮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角色扮演得柔和一些。
所以当她穿好鞋套,抬起头看见眼前站着的高二姑娘时,还是成功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这个小姑娘很不同,消瘦颀长的身材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珊瑚绒连体居家裙,一头乌黑长发在尾端染成了紫色,浓密的齐眉平刘海下一双狭长的凤眼,透过碎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高中都能让学生染发了?白疏在心里嘀咕着,脸上还是荡漾出温柔的大姐姐笑,事关经济收入的表情管理是另有一套模板的,而这一套比她见老乔时的那一套都要柔情似水上十万分。
“是许钧鹤同学吗?”
小姑娘看着她点点头。
“你家长在家吗?”
小姑娘摇摇头。
这下白疏有些头疼了,她习惯了每次开课前把课时费多少和如何支付这些事先小人后君子的一次谈拢,眼下这第一课看起来可不好上。
“我会转账给你。”
这个神秘紫小姑娘读心般感知到了她的纠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表情空白的脸上唯有两瓣粉色嘴唇小幅度一开一合,声音甚至有些僵硬。
白疏只得点点头,跟随着这个看来很有主见的小姑娘穿过港式装修风格的客厅。整个家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天色将暗了也无人去开灯,于是镶着细细一条金边的长餐桌笼罩在淡淡阴翳中,搁在花樽里淡蓝色的绣球在空虚堂皇的反光里死气沉沉的缄默。
许钧鹤带着她走到一扇门前停住了,白疏猜想这就是她的书房。其他几间房门看得出都是批量定制一体装上的,唯有这一扇门用的是一种浅焦棕色的木材,还雕着一圈门饰,纠缠相结的葡萄藤蔓延伸在外,中间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与手持竖琴的小天使们纵情畅饮。到底是有产阶级的小姐闺房,连房间门都做得考究。
为了配合这颇有仪式感的门,许均鹤也颇有仪式感的停顿一下再伸出白皙瘦长的手握住黄铜制成的把手一旋,门朝里推开了。
白疏首先就被这个房间给惊呆了,她以为自己是上门的简爱,却没预料到自己一进门就跑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囚禁疯老婆的塔楼。
她家教过的学生遍布上海各区,算是进出过无数男孩女孩的房间,这当然也不是她教过的第一个有钱人家的学生。她见过有初中女生粉红色芭比风主题的房间,高中男生房间里的漫威英雄海报都贴到了天花板上——但她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一个把墙壁全部漆成黑色的女生房间,甚至连天花板都是黑色的。
天花板上的吊灯关着,两边窗帘布也严严实实地拉起。一架隐约可见轮廓的书柜下丢着一团皱起的地毯,似乎某种蜷缩在阴影中的生物,黑色的墙壁上细看还有一些不甚分明的图案。墙边一个古色古香的陈列柜中每格都摆放着不同的物件,非洲木雕、印度香炉和看不清五官的小矮妖石雕,最正中间的那一格静置着一个深紫色水晶球。
靠近窗帘的地方摆有一张宽大的木质书桌,一根燃起的白色蜡烛在铜制烛台上摇曳荡漾着构成了整个房间里的唯一光线。那孤立无援的一丝火光似乎被四周黑色的墙壁无知无觉地吸引,吞噬,火焰都在颤抖扭曲着似乎想要从禁锢的诅咒中逃离。
白疏不禁心想,不知道这小姑娘故意用这像连环杀人魔据点,或者邪教女巫献祭现场的房间风格,吓退了多少波像自己一样的上门家教。
第44章 上帝是个人类学教授
开学前一天去的教堂,阳光正好透过彩绘玻璃窗,一个没有 P 图的神显时刻。
“请进。”
许钧鹤见惯不惊。
白疏跟着她来到书桌边。只有一根蜡烛的火光实在昏暗,几乎看不清桌面上摊开的一本书上隐隐绰绰,充满神秘感的打印铅字。她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出乎意料,以为这又是有钱小姐的一个怪癖,于是装作轻松地问。
“我们能多点几根蜡烛吗?”
许钧鹤的回应是啪一下按亮了桌上的复古台灯,然后用“你们村今年还没通电吗?”的眼光回看着她。
……
不管了,白疏这才看清楚桌上躺着的是一本《历年高考英语真题》。
“我还以为是西卜林预言书呢。”
她企图用打趣缓和一下氛围,这房间里肃穆气氛即使下一秒达芬奇走进来开始画他的维特鲁威人都不违和。
许钧鹤斜了她一眼,用陈述句的语气问出了一句反问句。
“你居然知道西卜林预言书。”
白疏拖过一只木质靠背椅子坐下。
“当然,我的专业是人类学嘛。”
小姑娘也无声落座,她身体不动只转动头部地朝向她若有所思道。
“人类学……你们研究古代人类仪式对吗?”
这下轮到白疏惊喜了,大多数人连人类学是什么都毫无头绪,甚至还有天真的学生问她的专业是不是负责抓人送给医学院做人体实验。
“是的,我们会研究一个人类部族的神话、仪式、宗教、语言之类的。”
“有意思。”
许小姑娘冷淡地点点头后,目光就转回面前摊开的雅思真题上。好吧,闲话时间结束。白疏耸耸肩,她遇见过的大多数学生都是过于热衷闲聊,以至于她不得不常常把话题强行拉回题目上,然而这个小姑娘已然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鉴于她在家教平台上预约的是两小时高考冲刺英语辅导,白疏先取出自带的试题让她做了一套摸底,她发现小姑娘的阅读部分和作文部分的水平呈现了两个极端,四篇阅读理解只错了三道。但当写到作文部分时,这小姑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静终于在无坚不摧的真题面前崩溃了,她花了半小时咬着圆珠笔的笔头,只憋出了短短四行。
看来这还是一个有着很强自尊心的孩子,小许姑娘几乎是带着一点怨恨看着她收走了卷子,两颗的小虎牙把塑料笔帽咬的嘎吱作响。白疏在每堂第一节 课时都要扮演两个角色,摸底时唱的是白脸,现在该轮到红脸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