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刘惠文盯着手机傻笑不再理她,白疏自讨了个天大的没趣。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白疏管不了刘惠文像衣橱爆炸了似的房间和逐渐被她侵占的公共区域,于是只能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干净到像有强迫症。
有许多人问过她为什么不继续学心理学,而要转去学人类学这样冷门的专业。
毕竟学心理学的人到最后都好歹可以混成心理咨询师,坐在舒服的咨询室里按小时收费。人们会主动付钱给心理系的来告诉他自己心理有什么问题,却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付钱给人类系的来告诉自己如何当个合格的非洲肯尼亚马赛人马赛人不是肯尼亚的,马赛人是在 Serengeti 草原(坦桑尼亚境内)和马塞马拉草原(肯尼亚境内)随动物迁徙的民族。真正的马赛人没有国籍,自由穿越。是近几十年才被要求固定居所——雨之晶儿补充。
白疏需要钱,但没有继续读心理学的一个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做一个好的心理师。
她经历了太多坎坷不平,导致思维方式就像一个十吨重的轧路机,是毫无人情味的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式的。失恋了?再找个男人去啊。原生家庭不和?那就脱离原生家庭呀。可是这样直来直去大开大合的方式真的能留得住咨询者吗?
那心理师最重要的特质——敏感柔软的共情力在白疏这里已经被磨砺的粗糙不堪。能够与人产生共鸣的心就像是纤细的琴弦,从来没听说过水泥杆子能和什么东西共鸣还能发出优美声音的。她也可以伪装,但伪装出的共情能够真正的理解对方的情绪吗?
白疏不像京余那样有家里人为她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套小公寓,她只要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用来专心做学术谈恋爱,在校园里无忧无虑的永远学生气,永远小女孩。有着近乎理想化的信念不带世俗偏见地去与每个人共情,去从精神意义上的爱每一个。
自从大一开始就为生活费奔波的白疏早已爱不起来了,毕竟社会不是用来被人爱的,是用来把一个个稚嫩独特的个体扔进去绞肉机般轰鸣着嚼碎碾细,再塑造出符合市场需求的东西。金钱、金钱、金钱、金钱……有了钱她才能不用在三更半夜起来给不负责任的室友刷那油腻腻黄哈哈的咖喱锅,有了钱她才能有一个关起门来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地方。洗澡不用抢热水,听音乐不用带耳机,说不定甚至还能养一只猫。
从高中毕业开始她就做过各种各样的兼职,在奶茶店打工被沸腾的红茶烫伤左手还舍不得一天的工资,手指头肿到敷着冰块,下巴和右手并用地继续给客人摇饮料。明明极端恐高,在东方明珠塔做导览小姐的第一天往外看了一眼就吐了半个小时,然而一个月之后她在玻璃地板上如履平地,京余开玩笑说别人做系统脱敏还要付钱给行为治疗师,她给自己做了个系统脱敏还能赚钱。
东方明珠塔……
坐在桌前的白疏思绪又回到那里,穿进那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
当时还有些幼稚的她从没想过走来走去的庞大工作量和好看靓丽的皮囊才是资本家在她身上花钱之后所期待得到的全部,年轻就会让人有着光脚汉的乐观,理所当然地觉得在出卖睡一觉就有的力气这件事上根本不能算是付出。
换好统一的制服,白疏还记得自己怎样努力地把自己的脚挤进鞋里。
那双鞋是她在双十一抢到的尾单,虽然比她的脚小了一码但胜在便宜。二十块两只脚两只鞋,除一除一只脚才十块却能让白疏挤进职业装里踩着它去创造每个月四位数的价值。说得抽象一些这双高跟鞋就是她在这份工作里唯一需要自己提供的劳动工具,于是这份疼痛就变得很值得,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以小搏大,占了便宜的那种值得。
鞋穿小了一码已经够糟的了,高跟鞋的坡度更是把脚逼得不断往前填塞进非人类的尖头形设计,白疏安慰自己说今天就尝试体验一回民国之前的那些小脚太太们,她苦中作乐地把那种疼痛升华为光荣,但却没想过小脚太太们是不用走着微信步数第一名的运动量为 VIP 客人上上下下介绍上海地标建筑的。
第76章 每个霸道总裁的故事里都有一个爱摔倒的女主角
英格兰南部的疫情刚开始,小垃圾作者所在的诺村因为是个相对封闭的大学城所以也不是特别恐慌。彩虹祈福,大家都好。
至少这份工作比起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的奶茶店小妹来说要好上许多,白疏只需要精致的妆容,职业地微笑,嗓音甜美地背出一串串中英文景点介绍。做好一个被彻底物化了的女人,一只行走的花瓶讲解器。
今天一上午没有几个翻她们牌子的客人,来参观的大都是外地来上海游玩的散客。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靠提成涨工资的讲解小姐们心情都有点类似于卖炭翁,一方面可怜身上衣正单,另一方面又心忧炭贱愿天寒。她们有一些甚至会培养起自己的长期客户,比如一些大公司的总裁经常要陪着不同国家的合作伙伴三天两头地要来游一遍东方明珠,她们就会想着法子投其所好,最好能成为他们的指定讲解器。有点类似于古代青楼的游戏规则,大家各争恩客,能伴上一次游就能赚上一笔。
如果把整个讲解部比作怡红院,那她绝对是花魁的地位。
白疏自信自己是整个讲解怡红院团里英语最好的一个,教科书式的介绍发音,制服领口半开,让活在满世界都是女权主义的外国人们被这江南女子手握丝帕,柔软的心口一撩。恰到好处的玩笑,恰到好处的让他们七荤八素,在“上海金茂大厦总面积 29 万平方米”中调情,在“黄浦江总长度 113 公里”中调情。让赚足了面子的中国男人们挺着西装下的啤酒肚,恨不得在脸上写出这几个字——“这是我们的东方玫瑰,你们这些外国赤佬难过伐”。
但白疏记得那天直到那天下午她才终于接上了一个商务陪游团,他们一行五个,三个中国人带着一个黄头发绿眼睛和一个红头发蓝眼睛来让他们开开眼。五个男人用英语又拘束又故作轻松地说着笑话。就像小心翼翼的两只豹子,围着自己划出的领地一边打转,一边还要与自己领土相接的邻居维持着塑料友谊式的微笑。
三个中国人之中只有一个是头领,就像主席虽然早就逛腻了故宫但还是要耐着性子陪外国来宾去金銮殿走一圈。这一行就和服务头等舱的空姐一样,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一眼就能扫出一个人的身家高低。于是她认定这个商务小团体中的领头人就是那个身穿一件深蓝色亚麻外套内搭白色衬衫,中不中西不西的中年男人。
按说平时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多看白疏几眼,更何况她还故意把制服领口部位纽扣开低了两粒。但那个中西混合式穿法的男人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就连请她做讲解都是另一个提着包的男人去领的她。
女性魅力不够用就换上职业精神,白疏用英语给他们讲解景点,可是现在这只行走的花魁讲解器的脚很疼。
本该抖包袱的地方她抖不出来,几个人互相打趣的时候她陪笑的又十分勉强。直到走上透明观光走廊,她脚下一扭,整个人四仰八叉“咚”地摔在透明地板上。两只黑色尖头鞋被远远地甩了出去,右脚的那只鞋滑行了一段时间才停下。
商务团里的五人组当下都伸出援手,男人们围成一个圈半弯下腰,把手彬彬有礼地停在白疏地头顶,落难的小姐是值得绅士来搭救的,但绅士的搭救也就只能帮助到这里,否则姿态就要不够好看了。
唯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好看的姿态,中西混穿的男人一个笨拙的亚洲蹲,把视线与她降到同一高度。
“你没事吧?”
于是剩下的四个男人也像电梯般径直把自己尊贵的大脑袋垂直下降到了与他齐平,两个左右镇宅兽般的小跟班更是把身体结实折叠在一起,只敢蹲得比老板更低。但最有意思的是这个男人还不伸出手去扶她,反而蹲在那儿很认真地端详了白疏一会儿,感觉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看到了地上地一个蚂蚁窝。
“自己能起得来吗?”
“没事没事。”
她试着站起来,男人这才出手相助。然而这场援助配合的并不够默契,男人本意要扶助她的肩膀,而白疏下意识要把手递给他,两个人的肢体带着助人为乐的绝对好意在空中乱舞着交锋片刻,她想迎合他,他又想迁就她,最后才一锤定音地两人互相扶着肩膀站起来。
一边她去捡飞出去的黑色高跟鞋,一边开玩笑。
“幸好这里是 259 米的高空,否则下面的人就该知道我内裤的颜色了。”
见她还要穿鞋,男人也以回敬以玩笑。
“不要穿那双鞋了,你再摔一跤玻璃地板就要被你撞碎了。”
白疏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
“那我光着脚给你们讲解,你们可不能投诉我。”
之后的整个导览过程白疏就光着脚走来走去,少了一层鞋底相隔,脚下传来凉飕飕的钢化玻璃质感,走在透明走廊中的白疏第一次真实感受到像是悬停在了上海之巅的半空,这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游览的最后,白疏陪他们坐电梯送到门口,分别之前男人皱起眉头问
“打蛋器有多高?”
白疏条件反射般念出
“上海中心大厦主体 119 层,总高 632 米。”
“原来叫上海中心,我一直都叫它打蛋器叫习惯了。”
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赞许地点头。
“你的讲解很好,我叫乔栋,下次再来找你。”
在此之前他的所有行为都颇合成熟男人的气度,只是走之前忽然回头又问了一句。
“你几岁了?”
挑个讲解员还得分个年龄组?白疏有些尴尬,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报出一个数字。
“26。”
这个奇怪的大叔居然还皱了皱眉。
“26?我不信,你看起来也就 24。”
哪有女人会故意把自己往老了里说?这下白疏可较上真了,她让他稍等一下,还真蹬蹬蹬光着脚跑回员工用储物间,再蹬蹬蹬跑回来拿出南大学生证怼到他脸上。
“——喏,南大在读博士生!没骗你吧。”
乔栋对着那张塑料小卡片翻来覆去地看。
“人类学……?”
“是呀。”
白疏笑容虚浮。
“我可以教你怎样做个人吧。”
后来这个叫乔栋的男人成了白疏常客中的一员,时不时带着发色不同的国际友人们出现在她面前。还时不时出些难题考她,比如“和他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把这几个建筑叫做魔都厨房三件套”“你和他们说说开瓶器一开始被设计成日本军刀的故事”,他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只讲解器,而不是一个女人。而且在他各种各样的奇怪要求下,她成了整个讲解怡红院里段子最多的一姐,闭着眼睛就可以把平平无奇的几个地标讲出花来。
这样回想起来他们相遇的过程真是一点都不够霸道总裁。
白疏一边想着,一边讲一把闪着金属寒光的钥匙在指尖来回把玩,举棋不定。直到房间门外传来大门吱呀的敞开声,以及三五人爆发出小女生们相见时的惊喜尖叫。
“啊!!!惠文你知不知道我们来的路上看见体院男了!!!”
“什么!!!他是住在这附近吗?进来说进来说!他要住在这里我到时候去问他要微信……”
薄薄一扇房门根本挡不住嘈杂呱噪的七嘴八舌,白疏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于是放下手中的钥匙,在只有三个人的组群里发出一条消息。
「约饭约吗?」
第77章 火锅的锅是什么锅?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的晚主要因为作者去抢卷筒纸了
淡金色的阳光渗透过眼罩缝隙,终于睡饱了的京余享受着久违了的自然醒,像个婴儿般的心满意足。
她下意识地从床边摸找手机看时间,英格兰做过一项调查,发现百分之七十三的人早上第一件触摸的物品不是自己的伴侣而是手机。像她这样的母胎单身女博士第一件摸的是手机也就算了,有了伴侣还沉迷智能毒品真是让人有足够的理由羡慕嫉妒恨。
在等待开机的间隙,京余幻想着自己醒来发现身边菲利普玉体横陈的样子。嗯,如果真有这个机会,她发誓自己一定不会犯那些英国佬的愚蠢错误,以后她每一天早上第一件摸的东西一定是他,今天摸头发,明天摸胸肌,要换着地方地摸,要从头到脚地摸。
京余痴痴地笑起来,独居的唯一好处就是你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顾忌地发出猥琐笑声。
手机终于开了,刚连接上 wifi 就涌入一堆潮水般的信息将锁屏壁纸部分淹没。有来自“生发液分享报告”群里来自程明师兄的吐槽,有“1006 烧了吗”群里昨晚来自白疏的约饭邀请,还有“少年玩心呀”研究生群里陈子靖和李毅允“你是我爸爸我是你爷爷”之类打到昨天凌晨的无聊嘴仗。她一路滑啊滑啊,目光终于在被组群信息层层叠压到底部的小窗口前停下。
德国牧羊犬:
「你觉得什么时候请你朋友吃饭比较合适 : ) 」
这条消息是昨天晚上九点半发送的,按照他的一贯十点准时睡觉的作息时间推理,那么这件事就是菲利普的大脑休息之前最后想的一件事。这个依靠推理出来的想法让京余又是捂着被角发出一阵滚筒洗衣机般的笑声。她一个翻身把菲利普……啊不,菲利普的微信窗口压在身下,胳膊肘架起,九宫格一字一句地按下。
「想请我朋友吃饭呀?」
现在是十一点,星期天是他上网浏览最新学术期刊的时候,通常他会把微信电脑版小窗在一边。果然她的微信刚发送出去就得到了秒回,他那精准的时间表使得他的所有行为都太易于预测了,同一个微信窗口又发来了三条链接。
「这是关于精神分裂和抑郁症的神经学最新研究,我觉得第一份用 FGM 扫描葡萄糖消耗区域的报告虽然发现没有什么革命性,但 method 很值得一看,至少不大马哈鱼。」
京余笑了起来,大马哈鱼是他们上临床神经学时学到的一个梗。她此时此刻觉得自己置身于玫瑰色的言情小说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一个人跨学科为你筛选前沿论文更浪漫的事吗?她把链接一一收藏好,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又缓缓回复。
「是的,真不好意思拖了那么久,希望他们不会觉得我很失礼。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喜欢吃什么餐厅我去定位吧。」
京余想了一想,忽然记起“1006 烧了吗?”微信群里来自白疏的约饭请求。
要不今天就给这个大木头一个机会?
她先退出菲利普的对话窗,找到徐延的头像给他发去一个语音通话。
“你家那个电饭煲还能用吗?”
“随时能用,就是我要把内胆拿出来洗一洗。”
徐延果然秒接,大概也只有他在周日还能早晨八点起就处于清醒状态了。
“菲利普要请你们吃饭。”
“我要吃活鱼刺身。”
京余满头黑线。
“别废话,快去洗电饭煲!”
“有了男朋友就知道坑我……”
语音那头嘟哝几声,不情不愿地挂断了。
京余笑了笑找回对话框,德国牧羊犬灰白色的初始头像忠心耿耿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