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拉扎德
电话那头果然扑哧笑了一声,女声吴侬软语的回答。
“切过了, thank you,and you?”
“切的好吗?”
“切的非常好,你呢?”
“我也切的很好,我切了三明治、咖啡。三明治是吞拿鱼三明治,咖啡是星巴克美式……”
电话那头笑得更厉害了。
“旁友,你现在可真的是在标准尬聊了。”
菲利普也笑起来,他朝着看看不见的通话者摸摸脑袋。
“嘿嘿,打电话过来就是想问你明天星期四有没有空?项目组发了一张 Alberto Giacometti 雕塑展的票,如果你有兴趣我再去帮你也订一张。”
“星期四啊……应该不行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个星期四都有有一节黄女神的行为分析,可能还要出去做实验呢。”
“没关系,实验室发的票只能周四去看,但我想应该也可以自费订周末的票,周末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看?”
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在犹豫。
“呃……你刚刚说的艺术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尔贝托 贾科梅蒂。”
他照着票上的中文译名念了出来。
“呃……什么美帝?我不太知道他哎,感觉好像没什么兴趣。你还不如就去星期四那天用免费的票看看吧,反正也不浪费,等米开朗基罗来办展了再约我我一定去。”
菲利普略微有些沮丧,这番把贾科梅蒂和米开朗基罗放在一起的对比好像总有些怪怪的。不过京余说的对,这样至少不会浪费了一张门票。
“嗯,好的。那今天等你下课来接你。”
“你等下回家换件衣服吧,我很久没和社团出去 Clubbing 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Clubbing?一想起那嘈杂的环境和令人眩晕的灯光,菲利普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呃,可以不去吗?明天上午我还有两节课,我想早点回家备课……”
“喔,那好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语气迅速变冷了。
“你现在是在成瘾实验室吗?”
“是的。”
不知为什么,迟钝如他都听出这句问句里似乎并不只是想询问他目前身处何处。京余忽而不再说话,两人间隔着一阵距离遥远的沉默。菲利普艰难地挖掘着下一个话题,像是一头力不从心的老牛从干草堆里翻找着还可供咀嚼的麦穗。
“……那你现在在哪?”
“我在图书馆,你过来吗?”
“可能现在不行,我还在等林薇过来看一下可视化的部分要怎么做。”
“那你就等她吧。”
菲利普看了看手表,真诚许诺。
“嗯,好的。如果她十五分钟还不到的话我就来找你。”
“……你不用来了。”
京余把每个字都说的硬邦邦的,似乎在生气。是在气他不想去 Clubbing 吗?菲利普又为难了。
“那好吧,但如果你要去 Clubbing 的话我可以帮你把书和电脑带回去,你到时候直接就可以去亚当的公寓集合了。”
对面静默了一下,声音变得柔软些许。
“我就是想和你纪念一下我们在一起四个月了……你还记得那时候你为了我突然出现在 Pr-drink 上吗?”
“我记得。”
菲利普怎么会忘了呢,他们第一次相遇和终于在一起的那天都与 Clubbing 和酒精相关,被乙醇饮料迷惑的大脑比理智更坦诚。
“那你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和我去了呢?是因为没有人会给已经上钩了的鱼儿喂食吗?”
“当然不是!”
菲利普着急辩白,但话出口前也在他的左脑逻辑工作区里停留了片刻。
是啊,当时就有那种要陪伴着她在身边哪怕是 Clubbing 的冲动,为什么现在不能再冲动一回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拥有了就不知珍惜?
不,他自问他对京余的爱并未减淡分毫,如果只因为自己不习惯那种场合而让京余感到遭受忽视,代价无疑太沉重也太冤枉。
于是菲利普叹了口气,在重要之人面前,违心便不再违心,牺牲便不算牺牲。
“是我不好,我没想到这是纪念我们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个海盗姑娘。”
京余似乎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希望如此,我的牧师……那晚上见吧。地址我会发到你的微信上。”
“好的,我的海盗姑娘。”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统领我所有裤子的女王。”
果然电话那头笑出了声,又半怨半喜地嗔了他几句,随后才挂断了。
真好,京余笑了,这才是一场令人满意的尬聊。
菲利普也满意地收了线,微笑着用黑色马克杯喝了口胶囊咖啡机制作出来的美式,再次钻进满屏幕图表。
星期四
老虎窗里掉落进一丝澄澈金黄的光线,似乎是阳光一个没能攀住窗沿,不情不愿地跌落在卷了边的红木地板上。原本不可看见的尘埃被它砸中,成群地飞舞起来,在空气中三维地飞舞起来。
一整栋上海石库门建筑都是她的家,木质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出去?”
仇薇点头,在母亲面前她就不再是林薇了。
母亲带着眼镜,雷厉风行的她竟也逃不过老花的岁月追缴。她从镜片后多疑地打量着她,细纹如蛛丝般开始蜿蜒的眼皮一开一合便得出了答案。她今天穿着一件宫廷式领口的雪纺上衣,下面穿了一条勾勒出女性腰身曲线的黑色半身裙。平日里一贯以马尾梳起的长发被精心卷烫过,乌黑浓密地把她小小的脸镶嵌在其中。
“约会?”
仇薇不动,也不说话。坐在阅读专用藤椅中的母亲放下手中厚厚的书,欣慰地点点头。
“你现在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男朋友,他配得上你吗?”
“中德混血,统计学博士后。”
母亲满意地勾出一个微笑。
“嗯,听起来不错,今天去哪儿约会?”
“看雕塑展。”
她的母亲从藤椅中双手一撑站起身来,沾染着这栋房子的味道,仿佛陈年旧书逐渐发脆泛黄的纸张,就连仅仅是目光的重量都无法承受。纯白的真丝睡袍拖在身后,宛如一朵倒扣的马蹄莲。
她从包里拿出一小支香水,轻轻喷了两下在仇薇的颈动脉左右两侧。
“你知道嗅觉是最能够勾起人回忆的事物,所以美人要有声有色还有香。”
“……我觉得还是一样物件比较令人难忘。”
仇薇低着头看她绣着细密密苏绣的白鞋,步步生莲。
“——家里以前谁穿马丁靴?”
母亲又回到椅子上,斜斜勾勒出的眉毛长长一挑。
“你想说林更琛?”
仇薇把头偏向另一边。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又提起他?他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
母亲冷道。
“你想想清楚,是他在你七岁那年不要你只要你妹妹,你是被挑剩下的那个,我也是被他挑剩下的那个。”
仇薇的胸腔瞬间像是被坚硬的桃木钉刺穿,母亲总是有办法一击即中。
“你要永远记住——你是被抛弃了的那个,你们双胞胎姐妹俩长得一摸一样,但你是被你爸抛弃了的那一个。”
母亲的手握在藤椅扶手上。
“当然,我也是被抛弃了的那一个。你父亲也抛弃了我,他选择和别人远走高飞去德国,带着你可爱的妹妹去德国啦。剩下的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你明不明白啊?”
仇薇呼吸急促起来,正像她实验室中面临战斗还是逃亡选择的小白鼠。
母亲睁大着眼睛,透过雾蒙蒙的阳光和飞舞的尘埃,眨一下,再眨一下。宛如无法瞑目的溺水之人,骤然被抛进沙漠里唯有干渴而亡的鱼。
世界欠她一份人类应得的空气,她垂死挣扎。
她忽而一笑。
“小薇”
她张开双臂,无限温柔。
“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
那个怀抱如有魔力,仇薇像个终于等到原谅的孩子。她别无选择,她只有投身于她。
“在我眼里,你是最优秀的那个。你要出类拔萃,要让我看到,要让他看到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容貌、学历、见识、才智……”
母亲抚摸着她的发丝。
“——当然,现在还有伴侣”
她放开她。
“你要记得,人生就像打理一座花园。”
母亲的目光转向窗外姹紫嫣红的一片。
“朋友、恋人就是你要种下的花和树,他们要符合你对花园的期望。”
“如果他们不符合呢?”
“那就挖掉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