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她以为闻致定会大发雷霆,像当年一般,用冷漠强硬的手段将她绑回长安,慢慢折磨。然而等了许久,直到药方写完了,才听见闻致低哑的声音传来,“李绪盯上你了,你留在此处,并不安全。”
他如此聪慧,总能精准地寻到突破口。
明琬果然迟疑了一会儿,道:“我打算寻个新住处,章似白会帮忙留意。”
她竟是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和他回长安。闻致的眼睛红了几分,看着明琬许久,方轻声道:“你变心了?”
说完,似是怕听到答案,他忽的起身,背对着明琬伫立,将几欲发狂的目光投向积雨涟涟的檐下。
明琬并没有别的意思,章似白江湖朋友多,比她门路更广,仅此而已。
她其实也很想问问闻致,既是决定要同鄱阳郡公家的孙女结亲了,为何还不肯放下彼此的过往……然而几经犹豫,终是没能问出口,以免显得她狭隘多事。
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时,就是因为太执着于问题的答案,才惹得闻致心烦。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间的爱恨皆已淡了,可裂痕仍在,即便此时没有发作,将来保不准哪天就会跳出来刺痛彼此。所以,明琬不能再像十五岁时那般匆忙草率地将自己托付出去,不爱,方能不伤。
明琬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闻致道:“万仁堂的药材比别处的要好,命人抓好后小火慢煎,一日两次……不管如何,今天要谢谢你。”
“你一定要同我这般生分么?”闻致忽然问,微红的眼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明琬还是不习惯仰视他,只好垂下眼来。
“我熬过了五年,明琬,你不能这样。”闻致极力压抑着声线道,“你不能将我从黑暗中挖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抛弃在阳光下,一走了之。”
“闻致,我……”
话还未出口,便见一滴水渍滴落在她递出去的药方上,晕开一点湿痕。明琬以为是屋脊上滴落的雨水,待她讶然抬眼去看时,闻致却是仓皇接过那张药方,攥在手中,转身推门离去。
等候在院子外的小花见他一个人出来,十分很意外的样子,问了句:“嫂子呢?”
闻致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他的背影依旧强大孤傲,只是在踩着脚踏上车时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很快稳住身子,弯腰钻了进去。
明琬在檐下怔怔地看着,直到马蹄声远去,才发觉闻致的青伞还搁在门口,忘了带走。
章似白不知何时站到了明琬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人早走了,还看什么呢?”
明琬回神,拾起门口那把湿润的青伞端详片刻,方问道:“含玉呢?”
“给她编了个藤球,在屋子里玩着呢。”
一阵风吹来,竹林婆娑作响,水珠嗒嗒,章似白仔细倾听了片刻,眯着眼道,“竹林里有人盯着这边,但没有杀气,应是方才那人留下来照看你的……我说张大夫,你到底是何身份呐?那个冷冰冰的小白脸就是你要躲的人?看起来像个京中权贵,而且身份不低。”
“算是吧,终归是造化弄人。”明琬轻叹一声,将伞搁回原处,不想多提。
章似白大概猜出了什么,桃花眼中闪过一抹促狭,道:“要不,我替你解决了他?若论权势,我章家亦是肱骨重臣,两朝元老,打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来来来,报上名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你出气。”
明琬没想到章似白身世如此显赫,忍不住好奇道:“内阁新晋首辅闻致,你家也能动么?”
“谁???”
“内阁首辅,闻致。”
“……”
章似白沉默了片刻,而后慢慢躺回藤椅中,双手交叠搁在胸前,一副灵魂飘散、四大皆空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明琬好笑道:“不是说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么,为何不说话了?”
章似白瞪直了眼,“他是我爹的上官。”
大概是被闻致的身份惊到了,章似白一副受到冲击的神情,絮絮叨叨道:“皇上是老糊涂了么,怎么让这么个小白脸做了首辅?等等,张大夫你怎么惹上他的?我看他对你的态度很复杂,也不全然是寻仇的样子,究竟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让你不顾一切要逃离?”
朝堂中争权夺势之事,明琬并不懂,她只是想让闻致站起来而已,却不料闻致不仅站起来了,还一步一步走到了最高处。这样的闻致巍峨如山,令她无法直视。
“我认识他时,他还不是如今的样子,也并未做什么罪无可恕之事……”明琬思及过往,心中怅然片刻,淡然笑道,“他只是,没那么喜欢我而已。”
“娶了你,又不想尽爱妻敬妻之责,这还不过分?”
见到明琬讶然抬眸的神情,章似白挥挥手道,“别这样看我,你们之间那种因爱生恨的缠绵气氛,便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与他是何关系吧!只是他既有负于你,方才你为何要向他解释我和含玉的关系?就让他误解下去,恨而不得,岂非更解气?”
章似白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给出评论道:“他不过吐了一口血,你便于心不忍了,我倒觉得,张大夫根本就是对他旧情难忘。”
章似白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礼法,关键时刻倒是挺细心的,听了他这番解读,明琬很是反思了片刻。
而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否定道:“不是的,四百。我之所以告诉他含玉的身世,不是因为我还对他心存幻想或是企图再续前缘,只是我体会过那种明明两人间有误会,一方却将心里话死憋着不肯说是怎样难受的滋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罢了。”
今日相见,闻致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明琬以为凭他骄傲的性子,定是不会再来纠缠了。
但她没有想到,第二日,闻致便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琬照例在万仁堂中坐诊,趁着午时人少,她哄了小含玉在帘后的小榻上午睡,又向掌柜说明了年后会搬离杭州之事,这才抻着懒腰回到堂中。
然后发现桌旁站着一条熟悉的身影,内敛华贵的气质与周遭半旧的桌椅格格不入。
明琬抻腰的动作一顿,唤道:“闻……大人?”
闻致回过身,面色平静,眼波深沉,仿佛昨日的不欢而散并未影响他分毫,只是眼下多了些许淡淡的疲青色,观之越发清冷深邃。
“我……来取药。”他望着她,顿了顿,才勉强将话补充完整。
他仿佛一夜之间卸下了所有的尖刺和戾气,柔软平静得不像话。
明琬没有拆穿他这个拙劣的借口,道:“抓药在药柜处,将方子递过去,会有药生替你配好。我这只看诊。”
“那,我便看诊。”闻致立刻补充。
闻言,明琬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想去猜,十五六岁时猜得够多了,她如今只想轻松些过日子。
她按捺住心中涌起的古怪与不安,走至长桌后坐好,整理好桌上的纸张砚台,搓了搓指尖道:“闻大人,我这儿只诊妇人稚童,亦或是针灸辨药,你若贵体有恙,还请移步隔壁刘大夫处。”
刘大夫认出了闻致,忙惶惶然起身,朝闻致作揖问好。
闻致没有理会殷勤的刘大夫,只望着明琬搓红的指尖,轻声道:“冷?”
明琬慢慢放下搓热的手指,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便见一行人抬着一个腹痛不已的妇人匆匆而来,杂乱焦急道:“张大夫,你快来瞧瞧她!”
明琬收敛心神,顾不得理会闻致,忙指挥人将妇人抬入隔间中,布帘垂下,隔绝了闻致深沉寂寥的目光。
妇人杂食后腹痛,冷汗不已,脉象弦滑,腹部触碰不得,必是肠痈之症。明琬施了针,又开了大黄牡丹皮汤配芍药甘草,汤药熬好时,妇人已近昏厥,牙关咬紧不能吞咽,好不容易撬开牙齿灌了一碗汤药,妇人才慢慢缓和些许。
折腾完已是黄昏,明琬捶了捶酸痛的腰坐在凳上休憩,目光一瞥,便见屋内一角燃着两个炭盆。
万仁堂拮据,冬日再冷都不肯燃炭,今天却是大方无比,一次就为她燃了两个炭盆。
明琬心中疑惑,唤来药童询问,药童答道:“是外头一位年轻的贵客出钱拜托掌柜,特意为张大夫您燃的炭盆。”
年轻的贵客……
莫不是闻致?
但堂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药生在整理柜台,并不见闻致的身影。
明琬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阴沉沉的,似有风雪。她不敢多留,叮嘱了妇人家属注意事宜,便背着药箱,牵着小含玉的手出了门。
才走了半条街,便大风卷着零星的沙雪窸窣落下,且有越落越大之势。
大风天不好打伞,又怕雪地路滑跌着小孩儿,明琬索性抱起明含玉,站到街边屋檐下避雪。
她轻轻抚去小含玉发髻上的雪粒,搓了搓她软糯的脸颊,温声道:“冷不冷呀?”
“玉儿不冷。”明含玉也学着明琬的模样,小手热热的,搓了搓明琬的脸颊。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在街边停下。
明琬见这马车停着不走,怕挡着别人的路,便牵起小含玉往旁边挪了挪,直到帘子被挑开,闻致的声音稳稳从车中传来:“今夜有雪,行走不便,我送你们。”
明琬以为他受不了冷落早走了,猝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身一看,只见碎雪迷蒙,闻致裹着一袭鸦色的狐裘,乌发自耳后光滑垂下,面若霜雪,清冷如玉,仿佛与五年前那个孤寂的少年重合,惊艳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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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守候
以前每次和闻致同乘马车, 明琬总喜欢扭头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闻致便嫌她像个小孩儿。
但其实,她之所以喜欢望着车外, 并非是艳羡街边吃食玩物, 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他似乎永远是冷着脸, 皱着眉, 深沉冷冽的眼中充满了对尘世的厌倦和不耐,教人难以靠近。
而今日, 当初能将她丢在路边弃之不顾的男人, 现在却平和地邀请她同乘一车。
明琬牵着小含玉的手,就这样望着闻致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中也像是飘着碎雪,茫茫然一片。
不可否认,她有那么一瞬的动容。
“张大夫!”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 惊破了明琬的思绪。
她寻声望去,只见一辆简朴的马车驶来,车上帘子掀开, 露出了一张年轻美妇的容颜,朝明琬莞尔道:“方才瞧着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张大夫!下大雪呢, 我正好要去凤山门取成衣料子,可顺道送你和令嫒回家,快上来,可别冻着了!”
这年轻妇人是杭州六品同知夫人, 亦是明琬诊治过的病人,说话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教人难以拒绝。
周围归家的行人往来不绝, 闻致的马车太过抢眼,而这个小镇又太过狭小,明琬不想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思忖须臾,终是朝同知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有劳白夫人了。”
“明琬!”闻致急促唤她,眼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明琬还是抱着小含玉上了同知夫人的车。
期间,小含玉一直拼命扭头望向闻致,黑漆漆的圆眼睛眨啊眨,附在明琬耳边小声道:“娘亲,爹爹好像很难过,我们为何不去他那儿呀?”
明琬平静了许久的心仿佛被蛰了一下,她上车的步伐顿了顿,而后压低嗓子告诫含玉:“不可以乱叫人‘爹爹’,他会不高兴的。”
出了街,马车迟缓了些许,明琬是听白府的护卫前来汇报,方知闻致的车一直跟在后头。
白夫人并不知车中坐的何人,担心大雪天有贼人趁虚而入,便吩咐侍卫们谨慎些,又体贴地将明琬送到了家门口,这才安心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到家时天色晦暗,雪已如鹅毛飘飞,明琬抱着含玉推开院门,回身望去,只见竹径覆雪,一片冷雾苍茫,闻致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三丈远的地方,车前两盏灯笼飘荡,镀亮了夜幕中飞散的雪色,孤寒无比。
竹屋中已经燃好了炭盆,灶上煨着新鲜的鸡汤,见到明琬推门进来,憨厚朴实的苗大娘擦着手起身,长舒一口气道:“哎哟阿弥陀佛,张大夫可算回来了!雪这么大,我正打算让凤儿她爹拉着牛车去接您呢!”
苗大娘是明琬的乡邻,有个十三岁的女儿,对岐黄之术颇有天赋,明琬便收了凤儿做药童,教她辨药行医之术。苗大娘心中感激,知道明琬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大夫,便时常来替她料理家务。
“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您了。”明琬放下犯困的含玉,从钱袋中掏出些许碎银给苗大娘,“总是吃您的东西,我心中过意不去,这点小钱您收着!”
苗大娘死活不肯收,忙不迭摆手道:“张大夫千万不要如此!万仁堂的大夫收徒都要交一大笔束脩费,您教凤儿行医两年却没收过一个子儿,过意不去的是我们才对!我和她爹都是粗人,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尽些本分替您打扫煮饭,若凤儿能得张大夫三分真传,将来在本地做个医婆,便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送走热情的苗大娘,明琬给小含玉盛了鸡汤饭,让小孩儿自个儿拿着木勺舀着吃,她则坐在案几后,借着油灯的昏光,每日例行将问诊的记录一一整理编订好,然后继续编撰未完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