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忙完后推窗起身,揉着酸痛的肩背一看,竹径深处依旧一点暖光隐现,像是一双温柔的眼注视着这边。
闻致还没走?
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保护、窥探,还是像五年前所说的那般,要伺机将她‘捉’回长安?
风雪袭来,吹动案几上的纸张哗哗,直到小含玉被风呛得咳嗽一声,明琬才恍然回神,匆忙关拢窗扇。
睡前小含玉一直闹着要听“爹爹”的故事,明琬绞尽脑汁哄了好一会儿,小祖宗才抱着布老虎进入梦乡。
窗外风声呜咽,时不时传来雪块从檐上坠下的声音。明琬在油灯下坐了许久,终是起身披了斗篷,将剩余的鸡汤撇去浮油装入小瓦罐中,而后取了搁置在门口的那把青伞,提灯推门出去。
才一个时辰,雪已经下得这样深了。
明琬出了小院,刚踏上竹径,路边停着马车便察觉了动静,自行朝她驶来,缓缓停在她面前。
那匹可怜的骏马,打着响鼻,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更遑论那些寸步不离的侍卫了。
车帘掀开,闻致一眨不眨地望着提灯而来的明琬,喉结明显动了动,眸中闪烁着灯火的光,似是期许。
但明琬只是将青伞还给了他,道:“昨日,你的伞忘带走了。”
闻致眼睛黯了黯,沉默了一会儿,方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来,接过伞道:“你冒雪而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还有这个,你趁热喝了吧。喝完就回去,别总是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明琬将鸡汤从车窗处递进,通透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沉静。
闻致皱起了眉头,森幽的凤眸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
他道:“明琬,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在很久以前,明琬看着他时眼睛里是有光的,温暖而张扬,全然不似此时这般……冷静得令人心中闷得慌。
明琬将温热的瓦罐递到闻致手中,温声道:“你自己都说了,那是‘曾经’。”
闻致眸中风云变幻,几乎执拗成魔,问她:“要怎样你才肯回来?”
他现在的神情太像五年前了。明琬不愿直视,转身道:“没有谁会一直停在原处的,闻致。”
风吹得提灯晃晃荡荡,身后,闻致的呼吸似乎在发抖,沉声压抑道:“明琬,我站起来了,一步一步走到了你面前,为何你还不肯回头?”
诘问般的话语,令明琬身形一顿,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挥之不去。
明知道这话可能会激怒闻致,但明琬还是诚实地说出了口,轻轻道:“大概是从不回头的感觉,真的很恣意畅快。”
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不用回头看,明琬也知道此刻的闻致该是怎样阴沉可怖的神情。
昨天,章似白还在问她,闻致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才让她一逃五年?
她说,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这话是真的。他只是在腿疾久久没有起色,最焦躁暴戾的那段时日里,会冷声让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滚出去,包括背着药箱进门的明琬;
他只是在最忙碌的时候,会将一腔热忱的她视作空气;他只是在和李成意在书房谈论起明琬时,很是漠然地说:“谈不上喜欢,不过是太后送过来的,就暂且养在身边当个消遣。若放在从前,我是最厌她这种自恃热情,实则投机取巧之人。”
这是明琬埋在心中没有说出口的秘密,闻致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她说要回蜀川去只是在一时兴起的矫情……如果可以,她情愿那天没有阴差阳错地路过书房,情愿没有听到闻致这番能使她心脏冻结炸裂的真心话。
她记得当年自己落荒而逃的样子,还在拐角处撞到了小花。大概是真的同情她,又或许是看在青杏的份上,自那以后,小花一直试图安慰她。
闻致从未做过什么一招致命的错事,他只是用钝刀慢慢割着,用冰水一点点泼下,直至心灰意冷,再添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初离开长安时,明琬既是要寻求一个喘息之机,亦是想激起闻致站起的决心,所以才定了三年的期限。可等到三年已过,她在苏杭小有名气,闻致也逆风而起,她却没有勇气再回到长安……
明琬不想再追究谁错谁对,对错谁都有。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若是回去只是重新套上枷锁,重复过往的生活与痛苦,又为何非回去不可呢?
明琬不知道这晚,闻致在马车中等了多久。
她只知道第二天早起之时,竹径的雪地上有一块干净的空地,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延伸至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自那以后,闻致有好几天都没出现。
明琬想着,他的耐心也差不多到了尽头,身为一朝首辅,自是没有太多时间留在杭州同她拉扯。而今日,明琬在万仁堂坐完最后一天诊,便要结算工钱搬去新的住处。
南方湿冷,雪化时更是寒气透骨,这种糟糕的天气出门之人少之又少。
明琬正对着一尊铜人教药生们认穴针灸,便见门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站在一旁小声唤道:“嫂子!”
明琬抬头,还是有些不适应小花没戴面具的样子。
他的身形和嗓音都和五年前没有太大区别,依旧少年气十足,露出的脸庞精致却不显得女气,猫儿眼干净伶俐,但左眉处的一道小疤又给他添了几分少年痞气。明琬从未想过他没戴面具的脸是这般讨喜,难怪当初会让青杏一眼就红了脸。
今天是小花一个人前来,明琬在他身后望了几眼,没看到闻致,倒松了口气。
“面具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小花。
“那个,杏儿说丑,便不戴了。”说罢,小花换了严肃的脸庞,有些焦急道,“嫂子,你快随我去客舍一趟吧,闻致病得不行了!”
去客舍的路上,明琬一直在想,前几日闻致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病得不行了?
闻致并未住官驿,而是住在对街的客舍,明琬上了客舍三楼才发现,临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她坐诊的万仁堂。
趁着明琬怔愣的间隙,小花敲了敲房门,唤道:“大人!”
屋中传来闻致低哑淡漠的嗓音:“进。”
还能说话,看来并非病入膏肓。等到明琬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大概被骗了时,小花已推开门,将她拉进去后,又飞速地关上了门。
闻致正坐在窗边写着什么,抬眼看到明琬,明显一怔,眼中的复杂与诧异不像是作假。
大概是小花自作主张,将她哄来此处。
明琬背着药箱,既生气又尴尬,在闻致开口前抢声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既然闻大人并无抱恙之处,我便走了……”
“等等,明琬!”闻致急切地起身,带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明琬刚触到门扇,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跪地声,听在耳中,蓦地揪疼。
她下意识回首,只见闻致无力地跪倒在地,一手扶着椅凳,绷着脸微微发颤,试图站起。
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
明琬顾不得许多,忙搁下药箱去搀扶他,蹙眉道:“你怎么了?”
闻致垂着眼,冷白的俊脸微微发红,抬手示意明琬不要靠近,咬牙急促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一如既往地固执高傲,不屑于他人的垂怜。
明琬看着他花了一盏茶的时间,一点一点,自己扶着桌椅站起,而后挺直背脊,整理衣袖,又是那个年轻威严的闻首辅,完美得无懈可击。
当然,若是忽略他额上密集的冷汗,和那急促不稳的呼吸。
闻致的腿不能久站。
思及此,明琬自顾自坐下,仰首对眼波深沉的闻致道:“闻大人可否坐下说话?总抬头看你,脖子疼。”
闻致这才缓缓在椅中落座,明琬发现他屈膝之时,眉头皱得厉害。
“腿疾犯了?”明琬在他的注视下无从遁形,只好寻了个话题,“怎会突然恶化得如此厉害?”
闻致抿着唇,道:“并非大事。”
明琬最是不喜他这副什么都不说的样子,登时心中倦怠,起身道:“既是不说,我便走了。”
腕上一紧,闻致迫切地拉住她。
“不要走。”他淡色的唇几番抿动,看了明琬许久,方低沉难堪道:“那晚在雪中待了一夜,回来后……便如此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双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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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刺骨
冬日湿冷的南方, 并不利于闻致双腿的休养,这里每一寸潮湿的土地、每一阵阴冷的风,都会化作刮骨的钢刀刺入骨髓。
再这样折腾下去, 他下半辈子怕是只能依靠拐杖过活。
五年前治疗腿疾的药方记忆依旧清晰印在明琬的脑中, 什么穴位最能缓解疼痛,什么药材最能驱散湿寒, 她心无旁骛地针灸熏燎, 就像对待普通的病人一般。
闻致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沉甸甸的,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转动,仿佛要将五年的空缺一次补回。
他的身体恢复得并不好, 尽管他极力表现出正常的模样, 套着坚忍的外壳,但脉象如何并不能瞒过明琬的眼睛。常年来的积劳, 再加之南方阴寒随着筋脉侵入,若非全靠一口硬气强撑着, 他早该卧榻不起了。
“你需要好好修养, 自己不重视,便是药神下凡也没有办法。”作为大夫,明琬素日最见不得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之人,公事公办道,“方才见你神经紧绷,定是长久不曾安睡,睡不着时便按压揉搓劳宫穴。”
她轻轻握拢手掌,示意他穴位的位置:“五指轻握,中指所对应的虎口下位置,便是劳宫穴。”
闻致望着她, 迟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合拢修长的指节。
明琬调整他手指的位置,按了按他掌心的穴位道:“就这样用力地按压推行,反复直至穴位发热。”
闻致的心思显然不在穴位上,反手握住了明琬的指尖,紧紧地握着,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力度。他道:“以前,你都是亲自给我按揉的。”
以前以前,总是提及以前。
明琬蓦地抽回手,却没能抽动。她终于也动了气,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闻致,沉静问道:“闻大人,这套怀念过往的把戏玩够了么?”
闻致眼中的温情褪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我是在做戏?”
“我不想去猜,我只知道那些令你着迷和怀念的过往,皆是我拼了命都想要忘却的记忆。”明琬平静地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开始新的人生,为何你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过去过的是什么生活?闻致,你虽然站起来了,却仍旧活在回忆中,没有朝前走。”
五年时间过去,明琬不可能再是十五六岁时的那个天真少女,她很清楚自己的底线和缺陷是什么,一个始终朝前走的人,怎甘心做回忆的替代品,重蹈覆辙?
“困在回忆中的是你,你一直在逃避我们之间关系。”闻致的唇上没有什么血色,越发显得面容冷白严肃,以朝堂激辩的架势诘问道,“当初嫁过来的是你,走的是你,到了期限不肯归来的也是你,如此自私任性,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明琬想,他大概是难受的,因为他此刻的眼神是那样悲伤。
“我并非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回到过去。”她道。
“你到底想如何,倒是教教我,我可以慢慢学。”闻致试图从椅子上站起,但他的脸色很难看,却只能徒劳地扶着案几,努力朝她前倾着身子,相隔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明琬心中苦笑,喜欢一个人难道还需要教么?看看小花对青杏便知道了。
想开后,明琬反而彻底放下了,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整理药箱道:“以后会有别人教你的。”
闻致遏制怒意道:“我若需要别人,还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作甚!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