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图样先森
原来久别重逢也是分人的。
有人恍若初见,激动落泪;有人如坐针毡,沉默无言。
这种陌生让人有些无所适从,甚至抓心挠肝。
将两个阿姨送回小区后,道别时,雪竹下意识地透过车窗往外看。
小区门口的铁大门锈得不成样子,墙面起了层黄,脱落斑驳,仔细一看,零几年的小区通知竟然都还没撕干净,黏在上面早被风化淋湿成了蔫答答的咸菜。
雪竹这次回来没打算住这儿,回来前早跟妈妈说好,这段时间先搬到妈妈家去住。
车子又驶离了小区。
开进开出这两回,她看清了很多新的变化,譬如附近的老楼门面翻新了,路边摊也不见了,街上多了不少分类的公共垃圾桶,十几年前街道对面最热闹的商场超市也变成了高耸的办公楼。
这条路还是叫附中路,可路上的所有人和景物都变了样。
没了两个阿姨,一路上的沉默,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十分难熬。
宋燕萍住的单位小区还是老房,六层没电梯,孟屿宁将车停在空地的停车位,帮雪竹将行李箱抬上了楼。
楼梯狭窄,雪竹亦趋亦步跟在他身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没跟他说妈妈住哪层楼。
“对了,我妈她住——”
“五楼,”孟屿宁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比你早回来几个月,来吃过饭。”
雪竹启唇还想说什么,宋燕萍已经提前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打开门迎接。
“你们回来了啊,快进来。”宋燕萍说。
雪竹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趁爸妈不在家时偷偷看电视,只用听脚步就能判断是不是他们回来了,原来这种感应不止是她有。
七八十平的单位房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朝向不错,阳光洒进来显得整个房子明净温暖。
母女俩坐在客厅里,宋燕萍问雪竹在香港过得怎么样,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雪竹说还没想好。
“回广东也行,毕竟你爸在那边混得好,有什么事都能护着你。”宋燕萍说。
唯独没有提回童州。
雪竹看着妈妈,自离婚之后她其实也没有变得很憔悴,该工作还是工作,该生活还是要生活,可能是身边没有了能唠叨的人,不像从前那样话多,而且总是命令式的口吻和人说话,整个人变得随和了不少。
当时他们决定离婚的时候,这个家感觉一瞬间就塌了。
那时候觉得简直是世界末日,如今再回想,果然没什么是时间不能治愈的。
宋燕萍关心了女儿大半天,终于问了句:“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行,”雪竹说,“他说最近准备戒烟,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宋燕萍笑了笑:“他有这个想法就行了,烟没那么好戒,慢慢来吧。”
这几年其实也有听到裴连弈在广东赚了不少钱的消息,有的老朋友甚至会替她可惜,觉得她这婚离得不值当,宋燕萍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他到底赚没赚到钱,都和他们离婚的事实没半毛钱关系,会离婚是因为两个人完全没了共同话题,过不下去而已。
不过宋燕萍还是挺庆幸的。
女孩子要富养,这点裴连弈比她更懂。
当年让女儿跟着爸爸走是对的。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夕阳的余晖渐渐在室内游移,慢慢变得暗淡,最后被灯光代替。
到晚上,宋燕萍做了三人份的饭菜,孟屿宁和雪竹爱吃的菜各自对半劈。
三人正安静吃着菜,宋燕萍突然问雪竹:“你现在吃饭都不看电视了?”
雪竹摇头:“不看了。”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过电视了。
宋燕萍又找了个话题:“今天你们俩去看医院爷爷,爷爷的身体还好吗?”
作为前儿媳不好去得太勤快,去了又担心被人说闲话,对老人家的病情不好。
雪竹懵懵抬头。
什么俩?她和谁?
孟屿宁启唇:“我去医院的时候小竹已经走了,后来去房管局找到她的。”
雪竹和宋燕萍都没反应过来。
宋燕萍问:“怎么你们没提前微信商量好吗?”
“没有,”孟屿宁笑了笑,“只知道小竹是今天的飞机回来,碰运气去机场但没找到。”
雪竹还是懵的。
一直低着的头终于抬起来,眼神茫然地望向孟屿宁。
他回望她,眼神始终清澈温柔。
丝毫没提起他们这几年没联系过的事。
宋燕萍有些责备地说:“小竹你怎么连几点的飞机都不告诉哥哥啊?亏我特意跟哥哥说让他今天去接你,好歹你也要提前把航班信息发微信给哥哥啊。”
雪竹哑口无言。
她根本就没有加孟屿宁的微信。
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几年他们还有联系。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对要好至极的兄妹而今连朋友圈的点赞之交都算不上。
弃用了QQ,忽略了他的微信,连同他国内国外的手机号都给删掉了。
现在并不是书信的年代,想要找人并不困难,但想要彻底斩断和一个人的联系,只能是其中一方狠下心来。
幸好宋燕萍没深究,只说过两天他们再约好一块儿去看爷爷就行。
吃过饭,宋燕萍在厨房洗碗。
雪竹平生第一次不用妈妈喊,主动帮她收拾碗筷桌子。
孟屿宁第二天还要上班,坐了几分钟后起身要走。
宋燕萍立刻推了推身边的雪竹:“去送你哥哥下楼。”
雪竹手里收拾的动作没停:“洗碗呢,妈你去吧。”
“干嘛我去啊?你们这么久没见了,正好聊聊天啊,”宋燕萍语气不解,“怎么了这是?以前你不是老跟在宁宁屁股后面,巴不得洗澡睡觉都和哥哥一块儿的吗?”
雪竹语气窘迫:“够了,我去送。”
她现在听不得以前她怎么黏着孟屿宁的事儿。
以前再黏着,现在长大了也总不可能还黏着。
生怕妈妈再说什么,雪竹取下橡胶手套,准备送孟屿宁下楼。
孟屿宁正站在玄关处弓腰换鞋,突然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走来的声音。
抬起头,刚好看到雪竹将双手背在身后对他说,她有些拘谨,语气非常不自然且别扭:“走吧,我送你下楼。”
之前来吃过饭,准备离开时宋燕萍都会放下手中的事,说要送他下楼。
孟屿宁通常都是拒绝说不用,让阿姨别管他,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次换了个人送,他没有拒绝,轻声说了句谢谢。
关门前,雪竹冲里屋喊:“妈,我没钥匙,待会儿记得给我开门。”
从厨房里传来回应:“知道了,你和哥哥多聊会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雪竹走在他后面,白炽灯的光忽明忽暗,像是刻意为老旧的楼梯增添陈旧氛围。
孟屿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着她。
脚下亮起来,她愣声:“怎么了?”
“你穿着高跟鞋,走路小心点。”
雪竹看了眼自己脚上那双只有三厘米高的鞋子,小声说:“谢谢。”
又是一路无话。
送他到车子旁,雪竹低头看了眼他的车,她不怎么关注车子,但好像有见爸爸的朋友开过。
雪竹顿时松了口气,心想这些年哥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这都是他该得的。
男人上了车,车子的尾灯亮起的瞬间,雪竹往旁边退了两步,打算目送他离开。
这短短的几秒钟,她不断在脑子里复盘今天这场尴尬的重逢,越是回想越是心情复杂。
连在脑子里翻找一个共同的话题都那么困难。
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歹都会聊一些不尴不尬的废话试图拉近距离。
这几年她的性格慢慢地变得被动,外向和自来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车子没急着驶离小区,主驾驶的车窗被摇下。
“小竹。”
男人温和的语气将她唤回了现实。
“啊?”
“你的微信号,”孟屿宁轻声说,“能给我吗?”
雪竹眼里闪过一瞬的心虚。
她隔了几秒没回答,男人便温声询问:“不方便吗?”
“没有,”她笨拙地掏出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我扫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