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图样先森
花洒坏了,她试图去修,却被淋了一身的冷水,上海十二月份的天气湿冷难耐,冷水从毛衣灌进,头发被打湿黏在额上,贺筝月冷得打哆嗦,明明清楚如果再不去换身衣服明天上班可能会迟到,却还是像个木头似的坐在马桶上,望着泛黄的墙砖发呆。
成年人的崩溃从来都是悄无声息。
贺筝月苦笑两声,笑着笑着,眼角一热,泪水从眼睑处滑下。
眼泪越流越停不住。
终于放声在四平米大的洗手间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出来。
哭过之后,她又擦干眼泪,吃了两粒褪黑素后逼迫自己睡过去,然后第二天用遮瑕膏遮去眼下的黑眼圈,再用冷水湿敷肿胀的眼皮,打起精神去上班,继续为这个月的绩效全勤奋斗。
因为有易正鹏,所以她扛了过来。
她以为扛过了苦,之后的生活就只有甜。
“你妈对我说结婚后必须要生个儿子,我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是男是女看天意,你说生女儿也没关系,你照样会疼她,你会说服你妈,就只生一胎,等我恢复以后就放我继续工作。后来我生下了梓童和梓真,你妈说,可惜了是一对女儿,如果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就完美了,你知道生双胞胎有多痛苦吗?我承受了双倍的痛苦生了孩子,就只得到你妈的一句可惜?易正鹏,我最后悔的就是因为爱你,所以当初结婚的时候盲目相信了你,相信了你的父母。我以为结婚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爱我我爱你就行了,是我天真了。”
贺筝月这一系列冷静的控诉终于让眼前的男人跟着红了眼睛。
易正鹏哑声说:“对不起,但是筝月,现在离婚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的工作和生活都在这边,离开上海后一切又要从头开始,我们的房子车子还有共有财产,孩子的赡养权,这些都不是一句离婚就能分清楚的,我现在真的很忙,后天就要飞回去继续处理工作,至少你也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贺筝月听笑了。
“易正鹏,我跟你说离婚,你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不好分?然后不要耽误你工作?你这么喜欢工作,又凭什么让我辞职,就只有你们男人可以为了工作大半年不回家吗?我就必须在家等着你工作完了再赏脸看我一眼?”
她不想多话,转身就走。
易正鹏拉着她,放下姿态挽留:“筝月,我是真的爱你。”
贺筝月:“我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在小区楼下的钟子涵伸手拦住。
“姐夫,如果你的爱是让我姐为你牺牲、妥协、忍耐,让她抑郁焦虑,甚至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追求,你的爱和恨有什么区别?”
易正鹏愣愣地伫在原地。
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
钟子涵将贺筝月带上车,最后看了眼张唇呆滞,神色悔恨愧疚的男人,发动车子离开了这片小区。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贺筝月坐在后排擦眼泪。
“子涵,你帮我联系下宁宁吧,他人脉比我广,找律师也更方便些,既然易正鹏要跟我算共同财产,那我就跟他算清楚了,是我的钱我一分也不想留给他和他妈。”
“好。”
钟子涵从后视镜看她,她刚哭过,可能是哭累了,没什么精神,缩在座椅上闭着眼叹气。
男人心疼地撇开眼。
早知道她过得这么不幸福,当初就应该再勇敢一点。
当初他选择放下这段年少朦胧的爱慕,就是因为她那时候看上去太幸福。
钟子涵谁也没告诉。
除了那次醉酒后不小心对小竹说漏了嘴。
虽然小竹总和他吵架,但在关键时刻,她还是体贴地替哥哥瞒下了这份爱慕。
后座的贺筝月突然说:“子涵,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小时候,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我想带着你和小竹宁宁,玩上一辈子的扮家家酒。”
十五岁的贺筝月特别抗拒陪妹妹玩家家酒。
三十二岁的贺筝月特别怀念当时妹妹脑瓜一转,随口想出来的家家酒剧本。
钟子涵轻声说:“等回童州了,我们陪你玩。”
贺筝月苦笑:“你们不嫌幼稚啊?”
“你这个做姐姐的都不嫌幼稚,我们这几个做弟弟妹妹哪儿敢嫌幼稚啊?”
“行,那回去你们就陪我玩。”
“嗯。”
贺筝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比刚刚轻快了不少,半开玩笑地说:“那我们怎么安排角色呢?还是小竹演妈妈,宁宁演爸爸?我演女儿你演儿子?”
钟子涵抽了抽嘴角:“算了吧,你让我现在对着孟屿宁喊爸爸,我宁愿去死。”
贺筝月哈哈大笑:“……那你演爸爸?”
钟子涵表情怪异:“你觉得孟屿宁他肯叫我爸爸吗?”
“那要不你们都演爸爸吧,我一个人演女儿,反正我没你们那么要面子。”
“哦,那我和孟屿宁都演爸爸,小竹管谁叫老公啊?老公一号,老公二号?”
贺筝月:“……”
这还真是个问题。
***
此时正在童州的雪竹并不知道贺筝月从上海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她重温扮家家酒。
因为那天突然知道贺筝月要离婚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担心姐姐。
孟屿宁同样表情凝重,后又打了个两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律师。
回家后,雪竹也没敢跟宋燕萍说这件事。
听钟子涵说,她离婚这件事是瞒着父母先斩后奏的,所以长辈们这边,能帮忙瞒着就还是先瞒着。
大概是怕被劝和吧。
雪竹回深圳参加同学聚会的那天,孟屿宁送她去高铁站的路上,她也仍是愁眉不展,心里一直在想贺筝月的事。
“还在想筝月姐的事情?”孟屿宁问。
雪竹小幅度点头:“嗯。”
男人温声安慰:“我和子涵会帮她处理的,你不用担心。”
雪竹突然抿唇,声音很低:“我知道,我就是心疼姐姐。”
为照顾孩子殚精竭虑,每日的争吵和忙碌,以及丈夫的疏于关心。
抑郁消沉了大半年,最后演变成了焦虑的情绪。
雪竹大学的时候有上过心理选修课,在人们逐步实现温饱,生活水平日趋渐高的大环境下,各种躯体疾病正慢慢被克服,心理问题反倒成了束缚年轻人们的枷锁。
“你说那个时候没有人陪在筝月姐身边安慰她关心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孟屿宁没有说话。
雪竹以为他是没听见,又提高了音调:“哥哥?”
男人笑了笑,有些迟钝地回应:“为了孩子吧。”
虽然消沉低落。
但始终还是有牵挂,所以并不愿就此放弃自己,于是咬牙熬过来了。
雪竹看他说话慢吞吞的,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怎么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他扶了扶眼镜,点头:“应该是。”
“为什么?你工作到很晚吗?”也不等他回答,雪竹就自责起来,“对不起,其实我可以自己打车过来的。”
孟屿宁眉眼柔和,空出只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确实应该跟我道歉,但我精神不好不是因为工作。”
雪竹摸着鼻子问:“什么意思?”
孟屿宁答非所问:“你这次去深圳,什么时候回来?”
雪竹想了想说:“不知道,最多一礼拜吧,我可能会等我爸一起回来,他工作忙完后会回来看爷爷。”
他轻声说:“这么久……”
雪竹没听清:“你说什么?”
“太久了,”孟屿宁重复了一遍,“能不能早点回来?”
他这么直白的请求,反倒让雪竹一时半会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咬唇,含糊又大胆地问:“干嘛?你想我啊?”
孟屿宁挑眉,叹气声中夹杂了几分笑意:“明知故问。”
他最近真的好直白。
直白到让雪竹没法不往某方面想。
如果说之前的行为是在弥补这几年的分离,那么在雪竹渐渐对他卸下心防后,他好像并没有就此停手,将他们的关系止步在兄妹的界限中,而是一点点地慢慢侵入挑逗,将这层暧昧逐步升温。
在脑海中构建出这种可能性后,雪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十几岁的时候确实喜欢他,在她眼里,哥哥就像是她一直在追逐的星星,她对他有喜欢,有崇拜,有向往,但她从未想过将这份单向的爱慕变成双向的情感。
像很多女孩子一样,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会对身边优秀的异性产生好感,这种好感朦胧而又单纯,酸涩也甜蜜,即使多年后回忆起仍然是恍如昨日。
如今能重逢和好,又回到小时候那样其实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她揪着手指说:“哥哥。”
孟屿宁:“嗯?”
雪竹盯着车窗,用后脑勺问他:“你是不是,嗯……喜欢我?”
孟屿宁没料到她会直接问出来,心脏停顿了片刻,侧头看她,却发现她正拿后脑勺对着自己。
他定下心神,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拢捏紧,唇角微赧:“很明显吗?”
雪竹脑子一炸,更不敢转头看他了,呆滞地笑了两声:“哈哈哈,还好啦。”
笑得好尴尬。
尴尬到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早知道不要问了。
她现在好想去死啊。
孟屿宁也跟着低笑两声,不过比她的尬笑声要好听得多。
还好这时候已经到高铁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