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帘重
他在家穿上正式的深色西装,还没来得及打领带,就已经和平时穿着便装的气场完全不同,有很强烈都市精英男人的味道,大约因为瘦。
宋方霓在背后看着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宝宝。”
他从镜子里和她四目相对。
“没事。我就是想叫一下你。”她说。
梁恒波点点头,继续对着镜子整理领带,安安静静的。
当晚的人居然很多,酒店宴会厅的新风空调坏了,有点闷。
北方商业宴和南方的气氛截然不同,但祖国大地还有一样相同,就是喝酒文化。
宋方霓是在场少数跟着喝酒的女人。穿着一身无袖的桃红色无袖上衣,戴着金色耳环,看人时,目光闪闪发亮。
她和男人一样,喝着纯波本,口若悬河地讨论市场、销售数字和降本增效之类的问题。梁恒波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是很了解宋方霓,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她还有那么多他完全不知道的一面。
比如,他不知道宋方霓的酒量会那么好。
再比如,宋方霓会至少二十句毛利语,是她出差时无聊学的。而宋方霓说到从她手里溜走的CDP,说到数字营销的各个概念,只听到她飞快地说什么SCRM,CEM,ERP,SCM,HRM,IM,OA之类完全是缩写的词,梁恒波还得用手机去查一下。
几乎所有男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梁恒波也是。
但是整个晚上,宋方霓的目光,也都没有往他这里看。
一次也没有。
梁恒波始终在角落里沉默地坐着,这不是他的行业,他也不是很能主动热络起来的性格,除非别人问,很少主动接话。即使说话,语调也温柔克制。
快到九点多的时候,梁恒波接到工作上的一通电话,等再回来,宋方霓已经不在了。
她九点半要去西边,参加另一场局。
既然决定回北京,宋方霓亟待熟悉各种盘错关系,也就是另一种层面上的面试。
宋方霓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说自己会先走。
梁恒波看她走了,便也准备离开。
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不知道也是什么企业的高管凑过来,热情地拍着他肩膀说:“那个,你媳妇有事急着先走了。”
梁恒波点了下头。他没有进行自我介绍,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夫妻了。
“你有福气,Jen有能力,也是美女,美女强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对方说,他已经喝醉了,反复拍着梁恒波的肩膀。
Jen是宋方霓的英文名,梁恒波才知道。或者,她说过,他可能忘了。他内心有种淡淡的烦躁。
再坐了一分钟,梁恒波起身告辞。
他今晚滴酒未沾,能开车回家。
梁恒波独自走到车前,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车载音响里自动开始播放着Onuka乐队的歌,是上一次没听完的专辑。
车前的大灯自动亮起,照亮了地下停车场的一堵灰墙。
但梁恒波没有启动车,只是坐在驾驶座。
至少五分钟里,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而他用尽全力,都无法系上安全带。
一种很熟悉的,很荒谬而令人恐惧的焦虑,像一重比另一重更高的大波浪,突然直接就压了过来。
梁恒波除了本职工作从不参加应酬,也不怎么喜欢出门旅游。
从不,基本上为零。
幸而,他是在一个互联网公司工作,科讯高层基本都是做技术出身,会默认技术人员有或多或少的怪癖。
曾经每两周一次的高层会议,广州总部的总裁风雨无阻地派出自己的私人司机,大清早在他家楼下强行堵门,再用私人飞机把他接过去,当天还要把他送回来。
应该没有正常的女人,想要这样心智薄弱的男朋友或丈夫。
他和宋方霓短暂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她体谅着他更多。她曾经想出去吃个馆子,但梁恒波宁愿把厨师叫上门,都不想出门。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完全不想说话,她也没打扰他。他知道她开始读各种心理学的书,但是,她没有试着用那些理论去分析他。
梁恒波想到今晚大放异彩的宋方霓,他们的关系真的牢固吗。
回上海的宋方霓,会做什么?欧阳文目前也在上海。她会去偷偷见他吗?他们之前分离过一次,他们能熬过一次又一次分离吗?
什么是抑郁?可能就是,根本什么事还未发生,突然间,一切就不太好了,感觉自己的所有尊严和努力,被另一种强大的势力践踏着,被一种心痛所攥取。
梁恒波的思维高速地运转着,他不仅想到宋方霓,还开始思考各种繁杂工作,想到上市,想到要背负几千名员工的生计,那么多宏大的议题,却在想到待会得开车离开停车场,需要扫码交个停车费,可能要和守门人进行简单的交流,就胸口刺痛。
他整个人像僵尸般坐在豪车里,抬不起胳膊。
这时候,车载连接手机的屏幕,突然在黑暗里,微弱地亮起来。
是宋方霓。
她冷不丁地发了一条微信。上面,只有六个字:我爱你,梁恒波。
梁恒波看到了,但没有管,他的眼睛刺痛着,呼吸也困难。
那股焦虑已经开始具象化,就像冰冷的深海水,眨眼间就冲刷到胸口。梁恒波却只能静静地坐着,无法自救,整个人都在看着自己被冷寂地镇定地淹没,
但是,车内再次亮起光——还是在他手机上,又有一条微信发过来。
还是她。
还是宋方霓。
还是打的那句话。
“我爱你,梁恒波。”
然后在长达五分钟内,他的手机,变成了一个自动泡泡机,不断地涌现出新泡泡,不断地提醒他,正在源源不断的收到新信息。
轻快的信号音,就像在三千米深海之下的潜艇所唯一所能接受到的信号。
梁恒波不得不凝视着屏幕,突然之间,他刺痛的手指能动了。
他颤抖点开了手机。
宋方霓居然给他发了三百多条“我爱你,梁恒波”。完全没有任何别的话,就是单调的六个字。
“我爱你,梁恒波。”
文字,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屏幕,往下划,要划一会才到尽头。那么多的爱,而他的名字,在其中被包围着,很醒目。
他已经没力气去打字,只回了句语音:请你自重。
下一秒,宋方霓就发来回复:“这么傲娇的吗?”
梁恒波再回了一条语音:“这样就算对你傲娇了呀?”
宋方霓很快地打来语音电话。
她小声地在另一头抱怨着,就是因为今晚梁恒波在场,她全程都不敢抬头看他,甚至还说错了好几次话。
梁恒波不由问:“你知道我在看你?”
“当然知道!”她说,“但我不能看你。因为职场上的女人,特别容易落得不理性的刻板印象。我想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雷厉风行且理智无情,而不是在你面前那一种……”
“哪一种?”他很干涩地反问。车内的音乐还在播放,正好掩饰他声音里的虚弱。
“很情绪化又很爱对你表白的花痴小女人。”宋方霓简单地说,“我不太喜欢这样。”
沉默了会,她听到他说:“我从不觉得你花痴,我觉得,你是我的天使。”
越是轻笔留白处,却叫人念兹在兹。
另一边的宋方霓坐在车的后座,将双膝并拢,用力地抵住胸口。黑暗中,她的脸湿润且粉红。
随后,宋方霓收起笑容,她闷闷地说:“梁恒波,你这人真的扮猪吃老虎,你就是来毁我事业的对吧!我跟你说过,待一会,我是要跟别人谈判自己的理想薪酬,我可以对你表白,但你不准跟我表白,快点损我几句,让我清醒一点,认识到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
他不禁笑了。
宋方霓真的根本没意识到,梁恒波此刻此刻正在什么一个极端脆弱的处境,受到什么煎熬。
她只是在路上的时候,无聊地发微信来骚扰他而已。因为,她想他了。
梁恒波心想,可能,天使都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吧。
等又说了几句,他们就结束通话,梁恒波告诉宋方霓:“我也爱你。”
他别的什么话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实际上,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梁恒波闭目又坐了会,刚刚那股冰冷海水般的焦虑还存在,但是,它们变得像浓雾般,虽然还是围绕着他,但不再让他窒息,而且会随着时间慢慢散去。
他闭着眼睛,活动了手腕,随后双目清明地睁开,看着前方,启动汽车,顺利地开出停车场。
外面沉闷地下着小雨,道路漆黑无比。但是他的心很充盈,因为觉得自己又能重新自由地呼吸。
第51章
宋方霓订的是下午的高铁, 但早上六点多,她还拿着一个很简陋的鱼竿,蹲在温榆河钓鱼。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 淅淅沥沥的,导致早上的天空还是呈现出灰调色,云厚实地遮挡着。
她饿得有点难受,就先叫了两份早餐。
外卖骑手接单后, 一看连个具体定位都没有, 就说是在河边, 赶紧打电话询问。
宋方霓告诉他定位没错,沿着河道公路,一路往前开, 在一辆黑色的玛莎拉蒂旁边停下。但是,她提醒外卖骑手,直接把早餐给自己,不要惊扰里面的人。
梁恒波正在车的后座位睡觉。
她昨晚陪着他去见了小凤做咨询, 打算上午的时候用处方开点药。
宋方霓正好钓上一条一个手掌长的鲫鱼,她没带水桶,提着活蹦乱跳的鱼, 本来想放回河里, 但顺口就问外卖小哥要不要拿这条鱼回去炖着吃。外卖小哥稍微犹豫片刻,还是腼腆地要了。
宋方霓继续把鱼钩甩向水面, 然后站在河边,喝完咖啡。
等河边已经开始有晨练和遛鸟的老人了, 她用胳膊夹着另一杯咖啡,另一手打开轿车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里有股很轻微的味道, 一是因为车内熏香,还开着暖气。二是因为……他们昨晚在车里的事。宋方霓下意识地对着镜子,检查嘴唇有没有肿。没有。
梁恒波在最亲密的时刻,他总是喜欢用命令语句说话,还总是喜欢掌管节奏。
但,她还是好喜欢那一种时刻。
每当灵魂缭乱,快要被颠簸得飞去时,他都会紧紧抱着她,满满的爱意和温柔,等待着所有的暴风骤雨和跌宕汹涌的浪都彻底漫过,再让它娇柔地,安心地,重新降落回她自己这里,重新闭着眼睛睡去。
宋方霓把咖啡放在副驾驶座,回头看着后座睡觉的梁恒波,他还在睡。
她把车里的暖气关了,无聊地看他车里的音响CD,看到里面有一张舒曼的古典音乐盘《梦幻曲》,是舒曼写给恋人克拉拉的情书。她还以为,梁恒波会听时下中年文艺青年的最爱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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