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侗岸
张雪说下学期见。结束。
她听到前排有人在说:“李锦,我好舍不得你啊。都坐一年了,爸爸都对你有感情了。还有啊李锦,我都要离开你了,你弄丢我的橡皮啥时候还我啊?”
离开和再见。是终点。也是起点。
今天没有晚自习。夕阳像一盏老旧的灯,钨丝烧得通红。虚淡实浓的云层层绵延,瞳孔里装不下无穷无尽。
她和他并排着等车,她看他灰色帽子上的缝线细腻。车来了,他总在她身后上车,是她刷完卡一秒后的接替者。
不是高峰期,他坐在她前面,高大肩背在她脸上投出阴影。
她问他考得怎么样?一样。她撅了嘴说,炫耀。这算炫耀吗?她说咋不是?你就是刺激我。他偏了点头看她放在椅背上的手。他说嫉妒使人丑陋。她瞪着他的脖子。
城市六点亮起了灯,最后几站人已走光,夕阳还没歇息。
他突然转过身,手臂搭在椅上,头缓缓压低。看窗外的她发觉,偏回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时夕阳和街灯刚刚好。红橙色的暖光照在脸上留出好看的投影。少年的五官有光的晕染更精致了。他的下巴轻挨在臂上,腰身微微下压。他深情款款地看她,眼神像清晨开窗的第一缕风。他看她向他看来,于是轻轻一笑露出梨涡。如冰河破融,春流温泻。
她看他时间静止。耳朵略略听不到声音,像临时失聪。播站声响起。
清江西路到了,请到清江西路的乘客带好自己的行李。
她突然听到汽车鸣笛、车擦过车呼啸、路过窗口的人低语。好像里面有他的声音。低如梁音。
“谈恋爱吗?”
耳朵应该坏了吧。听错了吗?听错了吧。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为什么说不出话?为什么心脏要跳烂了,喉咙也不舒服?她不喜欢他的啊。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他只是个混蛋。
她为什么只是低头。
我是说,你会在高中谈恋爱吗?他说。
她猛地抬头。“我高中怎么可能谈恋爱?绝对不会。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心脏刚刚复苏。面前的人却不罢休,他抓住她闪躲的眼睛,盯着她的脸颊。笑容未消。
他低低地说:“你的脸好红。”
灯光消失。车的起伏颠簸她的身子。天好黑,她一时看不清路。
/
这次她快步走在他前面。捏紧了书包带,双腿像风火轮。
他跟上,扯住她的书包,“不怕狗了?”
她疑惑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怕狗?”
“我看它叫一声,你吓得两腿抖擞。”他自然地走在她前面,放远眼光看向一楼院子里正酣眠的恶犬。他又说:“胆怎么这么小。”
她捏紧了拳头,看着他的背影。莫名的情绪正像暴雨天的下水道。一股一股。疯狂地涌向厚重的水泥盖。发泄。暴怒。
是。他胆大。他有什么不能做呢?
能带刀割人,能捅人一刀。他谎话连篇。什么补习什么勾引什么可爱什么姐姐什么心跳脸红…他总暧昧她。下一秒又让她醒来。骗她不是女朋友其实是暗地里有关系不敢直说而已。连老师都敢泡的人,有女朋友还对别的女孩照顾逗弄的人,他有什么是不敢的?!
混蛋混蛋!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表面冷淡隔绝人事,内里却不知在滔滔人世里翻滚多少次了。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拈花惹草的人、是不是比她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会玩。但一路地接触推着她不停地想:他英俊有才,爱搞暧昧,撒谎成性。就是个与女人厮混的潜在选手。
她想长得好看的人都这样。
为什么愤怒会使鼻子酸。她想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下学期就分开了,合约也到期了。她离远一点不就不受干扰了。
“拜。”
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什么表情什么回答她不想去看去听,只急促走到单元门。她停了,站在单元门口久久没有进去。
枝道低着头,一直摸着自己的书包带。
她转身,深深仰望四单元七层楼的玻璃。
太远了,她看不清玻璃内是光鲜还是丑陋。
只能看到玻璃表面是瘆人的黑。
/
李英和枝盛国又不在家。开灯,她放下沉重的书包,走到洗漱间冲了脚,便坐在沙发里。她打开电视,想看一部电影。
遥控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最终找了一部,点开。她把灯全关了,抱着膝盖躺在黑色里。
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电视光忽暗忽明,一会蓝一会紫。照着头发遮住眼睛的她。枝道听着女人说话,眼圈慢慢红了。
在学生时代惊艳青春的人。他可遇不可求。她知道了。她知道细节里是什么了。
心动。她不该且毫不自知的心动。
她从茶几上握住手机,解锁点开。再点进空白头像,看到最后一条聊天记录。
混蛋:【错题分析一下】
六出:【好嘞!】
她点了下输入框,输入法跳出来。她想了很久,缓缓打着。电视蓝光在手指尖上跳跃。
六出:【明白。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助。虽然最后我没能进前十,但你给我的比进前十更多更多。我非常感激你能在我困惑堕落的日子里,一点点教我如何优秀。一年时间的补习合同已经到期,高三也是新的开始了。我们以后不用一起走了,我也不会再麻烦你。谢谢你,你是我遇到的一个非常好的】
她停了一下。又填上了:同桌。
六出:【祝你我都能金榜题名。还有…你和茉老师一定能修成正果。】
十分钟后。她收到回信。
混蛋:【嗯,那就结束】
平淡的回答一如往常,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嗯”是回答哪一个,上一个下一个。还是都是。算了,又想这么多,这脑子怎么老是不听话。反正下学期就毫无瓜葛了,她的世界终于清净。
永远别和这样的少年再有接触了,她想。不然她就去吃…
她抬头。觉得眼睛有点酸。
她好难过。因为她要吃好多屎。她想有没有大一点的盆子。可以装两吨那种。
万千人海里偏独对他有多余的极端关注。他说。他靠近她时。她的心跳得好快。早被他参透的现象,她却迟钝地毫无察觉。
电视里放着电影。《非诚勿扰》里,舒淇在说。
“一见钟情钟的不是情,是味道,是气味。人跟动物一样,是依靠气味分辨同类的。”
她仰头,又低下头。手从下往上抚摸手臂,放下后将脚趾一根根往上掰。电视光照在脸上。四周又静又闹,灰尘在空气里舞蹈。像一艘船沉入海底,白色泡沫塞进鼻子里。
电视里的人很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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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三十六分。她放在腿侧的手机响了一声消息。
她缓缓拿过,解锁密码,点开软件。
混蛋:【八点楼下亭子等我】
她突然流泪。
手机用力甩在沙发上,一直骂他混蛋混蛋混蛋。
第三十章
30.车
八点。枝道照照镜中已到双肩的发尾。准时下楼。
风很轻。潮湿的空气像刚下了雨,夜的宁静争不过人的喧闹。广场音响传进耳朵。亭子在他和她的家中间,小道很静。
亭子用木头搭建成了一层一层的长方形,藤蔓缝隙里纵生。
他低头看脚下,站在亭内像松柏。亭内有木头凳。
枝道绕过池塘来到亭内。她站在他身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低下。
“什么事啊?”
他抬起右手,将手中东西递给她。
一本黑色笔记本。封面单调地烙了一排英文句子。她疑惑接过,下意识翻开封面。空白的页面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再翻一页。久久而认真的看着。
一分钟后,她抬头看着他。
“这…你写的?”
他点了下头。“结束了,送你份笔记。”
她看了看笔记,翻页又翻。后又仔仔细细打量他,难以置信地皱眉。
不可能吧…这他写的?他啥时候把字练好看的?嗯?现在这字都能上黑板报了,这还是创下明氏甲骨文的他?不平时给她讲题时还是那副蜘蛛体吗?
“你写…的?”她又抬眼看了眼他。
他皱眉看她,“不可以吗?”
她再次认真看笔记的汉字、数字、字母和符号组合。因为字的规整,界面清晰悦目,引人入胜,远不是当初退避三舍的恐怖笔记。
他为什么要练字?
明白看穿她的想法,他说:“老师说我影响卷面分。”
枝道已经很久没看过他的卷子。记忆久远的上次。她想看他的数学卷,结果却被严词拒绝。那段时间她还特别不舒服。谁想看他那点破字,丑得人哭还当她是有多愿意呢。自此打算绝对不会看他任何一科卷子。
她合上。又自作多情。她还以为是为了…
枝道轻声说:“谢谢你了。”
她看了看黑色的天,准备转身回家,右肩往家的方向渐渐倾斜。
他抓住她的领子。“枝道。”
她动了动脖子,侧身不满地看他,“你咋老抓我领子?”
“比我高我就不抓。”他气定神闲。
嘿!她这暴脾气!枝道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放手!”
他的力气远比她大,撺住她的领子不放。他散漫地仰着下巴,声音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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