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牛贵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在烛光下变得阴戾。
“都督出身京畿农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亲族,因为太穷,卖了一个儿子入宫,便是都督。”霍决道,“都督功成名就后,仇家实在太多,导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脉,只剩下一个小侄孙。都督将他接至身边,又收养十个义子掩人耳目,悄悄传续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实在太像了。”
府里的一个下人与牛都督生得眉眼口唇都一样,成了下人们的一个谈资,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决,虽还没有牛贵那样遍布京城的耳目,却真的长于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终坚信,每个人都一定有弱点,这个弱点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了解一个人够深,便能找出他的弱点。
牛贵一个阉人,虽也过得奢侈富贵,但却不像八虎那样简直穷奢极欲,像是要趁着活着的时候花光每一文钱似的。
因为他有香火在身边,他的姓氏和遗产都有传承。
牛贵是个阉人,却保留着男人的思维模式。
“知道了,谈一谈吧。”牛贵终于道。
他已经明白他是不能善终了,但总是得为妻儿做最后的争取。
霍决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贵两个人,面对面,平等地谈判。
霍决问:“都督想要什么?”
牛贵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孙。”
霍决点头:“可。”
牛贵道:“我告诉你如何找到皇长孙殿下。”
“不。”霍决说,“除了皇长孙,我还想要别的。”
烛光中,牛贵抬起眼。
“都督位高权重数十年。”霍决道,“皇长孙只是都督手里的一张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给自己经营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请交给后辈吧。”
牛贵当然有退路。
他计划着再等几年就退了。
只霍决像一柄刀,说拔刀就拔刀,抽刀断水。
没来得及。
牛贵在烛光里咧开嘴,阴恻恻地笑了。
“可以,都给你。”他说,“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带人进来的时候,牛贵已经自裁,伏在桌案上。
霍决握着兵符,站在烛光中怔忡出神。
小安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将兵符收进怀中:“将都督收敛了。”
转身出去了。
小安小心翼翼地走到牛贵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先行个礼:“都督,小子冒犯了。”
霍决走到外间。
牛贵的侄孙和自己的妻儿站在那里,在刀光里瑟瑟发抖。牛贵的妻子穿着红底金线的蟒袍坐在那里,倒很平静。
她曾是一个胆小的小宫女,但也是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监察院都督牛贵的夫人。
她问:“老牛死了?”
霍决点点头。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夫人反而踏实了。
她说:“你就是永平吧?他常提起你,很喜欢你。”
霍决叉手躬身:“夫人。”
夫人道:“知道了,我也得死是吧。他总是说一定能让我好好活着,我从来没信过。”
“年轻人。”夫人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霍决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咔吧一声。
这是最快的死法。霍决对牛贵一直十分尊敬,给了他的妻子最快而无痛的死法。
侄孙一家几口,流着眼泪发抖。
霍决道:“一个不留。”
他走出去,大厅中的尖叫短暂而迅速地平息了。
什么承诺,什么交易,什么誓言。当一个人死了,再无底牌的时候,都无意义。
牛贵传承给了霍决的,霍决不想再有非必要的人知道。
霍决已经知道皇长孙在哪里。
皇长孙死了,皇帝的内心便能安宁了。
但皇长孙死了之后,霍决能安宁吗?
牛贵阴恻恻的笑浮现在眼前。
【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和康顺都从里面出来,看到霍决站在阶上,在寒风里幽幽地望着夜色里的火光。
“哥!”小安问,“皇长孙到底在哪里?”
霍决转过头看他,那目光凌厉得让小安一瞬屏住了呼吸。
淳宁二年小年夜,皇帝的亲信太监永平持“代朕行事”的手谕开了京城的门,一队人疾驰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城头的守军低声地交头接耳:“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关咱们什么事,好好巡逻!”
“唉,好冷,好想回家。”
“家里割肉了吗?”
“割了五斤呢。”
牛贵在京城外的一处别苑燃起了大火。
别苑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皇长孙,只有一些守园子的仆人,在小年夜围着炉子喝点小酒,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火光里,霍决看着他带来的人。
都是最亲信的人,有些是阉人,有些是男人。大多孔武有力,头脑聪明。
“今天在这的,都是跟我一起经历过乾清宫之变,也经历过西苑大火的。”他说,“都是自己人。”
提到这两件事,所有人,不论阉人还是男人,都在火光中沉默了。
他们都是亲历过历史的人,而历史有时候,需要被掩埋。见证历史的人,常常化作这火中的灰烬。
在熊熊的火光中,霍决给今天的事作了结论——
“牛贵招认藏匿皇长孙于此,我等追来,消息已泄露,皇长孙逃匿。”
小安是第一个拔刀的人。钢刀的刀尖插进了泥土里,他单膝跪下。
火光照着他漂亮的面孔,浅红的口脂被映成了深红,像人血。
“我等,将以此生余年追捕缉拿皇长孙!”他语气坚定,“停歇之日,身死之时。”
阉人和男人们都拔了刀跪下——
“停歇之日,身死之时!”
霍决的刀刃上还滴着血,大火在他的身后烈烈燃烧,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看着面前拔刀跪下的人们。
这是一群狗。
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刀,皇帝的狗。
皇长孙没有捉到,令淳宁帝遗憾。
但监察院、京军三大营全都收了回来。
皇帝看着御案上提督监察院事的金印和京军三大营的兵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金印与兵符都向前推去。
“拿去吧,霍决霍连毅。”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你今日效忠于我,他日我必不负你!】
【等我手掌玉玺,你掌院印之时,我许你恢复本名本姓!】
第137章 不同
淳宁三年的新年, 百官们都没过好。
年前腊月二十四小年夜,牛贵身死。这年还怎么过?
整个年节期间,京城都很安静。小儿无知, 跑到巷子里扔个鞭炮,家里人都赶紧出来一把抱起拖回屋里,砰地关上了大门。
关于牛贵的死, 皇帝甚至没给百官一个交代。
也没人觉得还需要交代。牛贵干出来的事实在太多了,简直罄竹难书。
他终于死于皇帝之手, 那不是太正常了吗?
淳宁三年正月十六,年节结束, 衙门开印。皇帝开年下的第一道人事任命,着霍决霍连毅提督监察院事, 赐穿蟒袍。
大家都懵了一下,这个霍决霍连毅, 谁啊?
一打听便恍然,太监永平啊。
淳宁帝给临洮百户霍升平了个反, 道霍家并未参与潞王谋反,实属于被无辜株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