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爆炒小黄瓜
艾丝黛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缠绕着一绺刚卷好、还有发烫的鬈发,沉吟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并没有堕落。”
在她看来,神还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怎么能说堕落呢?
他看她的眼神,根本说不上情迷意乱。
尽管主祭坛的日光已经熄灭了,但整个光明帝国的白天与黑夜仍在正常地交替,并没有出现夜比昼长的异常现象。
曾有人写过一本研究神的要义,指出神最伟大之处,在于他使万物都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转,于是,昼夜分明,一年有十二个月份,春夏秋冬从来没有颠倒降临。
他以一己之力托住这无边无际的宇宙,扶持、滋润和保护他所创造的一切②。
现在,不过是至高神殿下了几天的大暴雨,怎么能说他堕落了呢?
艾丝黛拉并不在乎神究竟是否堕落,她只在乎自己倾覆神殿的计划——神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附加品。
况且,他要是真的堕落了,从此日夜颠倒,冬暖夏凉,会给她带去不小的麻烦。
她不是不能解决他堕落后的后果,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旁边保持现状就很好。
送走玛戈后,艾丝黛拉又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鬈发。她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少女才有的沾沾自喜。
不过,她一回头,脸上的喜色就消失了。
神正站在她的身后,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高大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静止的白色幽灵。
“你下次走路可以像人一样发出点儿声音,”她忍不住抱怨道,“我虽然胆子很大,但也禁不住这么吓唬。”
他却答非所问:“头发很好看。”
艾丝黛拉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问出了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又不是人,怎么判断的好看和不好看?”
他看着她黑亮的鬈发,半晌,突然低声说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说完,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发出的声音有一丝危险的沙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出自波德莱尔《面具》:“害得英雄沦为懦夫……神魂颠倒的命运像条狗似的尾随着你的衬裙”。
注释②:《基督教要义》[法国]约翰加尔文
第58章
艾丝黛拉警惕地盯着他,离他更远了一些:“我不要,我现在不想接吻。”
每次和他接完吻,她的嘴都会变得又红又肿,像被吮破的红色浆果似的,使她看上去颇为软弱,而他却一脸平静,若无其事。她宁愿和阿摩司接吻,也不想和他接吻,至少阿摩司被她吻过以后,脸上狼狈不堪的表情能取悦到她。
“我不吻你。”他顿了顿,“你要听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只要你过来。”
他就像一个冷静的家长,在哄一个别扭的小姑娘吃药,语气既冷淡又包容。
艾丝黛拉却完全不吃他这套,拿了一本书,轻巧地跑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不要,我不感兴趣了。”
她刚翻开书,还没有开始看,他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墙壁上烛台的光线。
她明明一直在用余光观察他的动作,却还是没能捕捉到他过来的样子——他简直是凭空出现在她的身边。
“走开,”她蹙起眉毛,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你挡住光了。”
“我就是光,”他俯身下来,握住她的脚踝,“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假如这句荒谬的话,从一个普通人的口中说出来,她只会觉得可笑;然而这句话却出自真正的光明神,他口中那种赤裸而强势的自信,只能让她感到恐怖。
——她的身体感到恐怖。
神为了取悦他的造物,居然说出如此自私而又狭隘的话,她浑身上下遏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认为自己无法承受这样毫无缘由的偏爱。
怎么形容这种战栗呢?
就像一个人忽然来到一望无际的深海,他的第一反应决不会是想要征服这片海洋,而是对深不见底的大海感到强烈的恐惧。
大海是那么深邃,充满了未知的可怕的生灵,连经验最丰富的船队,都不敢贸然前往陌生的海域。
她虽然自信,却并不自大,觉得自己可以靠聪明才智征服大海。
神之所以令她感到恐惧,就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深海般原始而冰冷的压迫感。
她真的能征服他吗?
人怎么能征服自然呢?
可是,另一方面,她的头脑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被她征服了,不然不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话语。
神被自己的造物征服,已经够荒谬了,他还准备像戏法大师一样,在她的面前表演“光”是怎么来的——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那个画面诡异又古怪。
她理智上知道,和他关系决不能再进一步。
可就像探索深海的人一样,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人类所能抵达的极限,然而看着深不见底的海洋,却仍然生出了一种想要下潜的冲动。
即使知道再下潜,她的血肉就会炸开,她的骨骼就会碎裂,她整个人就会化为一团血雾散逸在黑色的海洋里。
但她仍然想知道下潜到深海最底部会看见什么。
她想知道,神能为她堕落到哪一步。
“我究竟哪里吸引了你?”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如果你喜欢我的脸,你完全可以再创造一个我,不是吗?如果你喜欢我的灵魂——你为什么会喜欢我的灵魂?”她抬起眼,非常认真地问道,“我觉得我的灵魂卑鄙又邪恶,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他淡淡一笑,一只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绺柔软的鬈发,轻轻地缠绕着:“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手指很修长,比最高明的钢琴手还要灵活,弄得她的头皮痒极了。艾丝黛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
“是么。”他垂下冷峻而美丽的眼睛,在她的头发轻吻了一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又来了。
被神偏爱的狂喜和恐惧。
这一回,她的身体比前几次反应还要强烈。
撕裂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心脏来回穿梭,她几乎是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才没有摔倒在地。
神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毫不怜惜地站远了一些。
失去了他的支撑,她顿时跌倒在了地毯上,心脏像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似的,怦怦狂跳,激荡着无法承受的悸动,双眼也像被某种触目惊心的颜色蒙住了般,热辣辣的,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那是滚烫的泪水。
这时,她再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神,他在她眼中的形象就完全变了,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令人心神不定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鼻梁、下颚、喉结、手指所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几乎令她感到不祥。
艾丝黛拉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一个人能对她具有如此可怖的吸引力,仿佛智慧果之于夏娃,紫罗兰之于蝴蝶,腐肉之于苍蝇。
要不是她的脑中还有一丝理智,可能就像条摇尾巴的狗似的爬过去,乞求他的抚摸了。
她痛苦地弓起身子,双手重重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恨不得把胸腔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掏出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不是不能操纵我的想法吗……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走过来,握住了她痛苦弯曲的手指,又似乎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漠不关心地看着她:“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
“你究竟哪里吸引了我。”他回答道。
艾丝黛拉无力再发出声音。
这简直是一场残忍可怕的酷刑。
她像是堕入了燃烧的炼狱,炙热的烈火把她鲜红的肌肉烧成了焦黑的灰。
她眼前出现了一些幻觉——她似乎来到了混沌初开的时候,生命在孕育,在肉红色的子宫里搏动,人类出现了。
人类是祂最精巧的造物。祂赋予了他们性别。男男女女开始在大地上走动,以无花果的叶子遮蔽身体。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时间漫长而枯燥,长得让祂忘记了万物还在运转,直到祂在尘世间的一部分——阿摩司回归,祂睁开双眼,在金色的波纹里看见了自己的面貌。
祂因为自己的造物,变成了人类。
祂虽然创造了人类,也承认人类是祂最精巧、最完美、最独一无二的造物,却从未想过成为人类,更没有想过赋予自己具体的性别。
性别是罪恶的,没有性别就没有原罪。
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会因为各自的性别而拥有不同的罪愆。
性别是欲望的温床。有了性别以后,他会在某个冰冷的夜晚,突然被火热的兽性所攫住——兽性是人性的衍生物,想要成为一个人,就必须学会遏制兽性。除此之外,他还会因为某个人的身体而生出肮脏的渴欲。神没有性的需求,但是人有。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纯粹的神,而是一个神性、人性和兽性混杂交织的怪物。
他既有神性的冷漠,人性的复杂,还有兽性原始而强大的欲念。
艾丝黛拉混乱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神眼中的世界。
难怪之前,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怖的吸引力,只要看他一眼,她的心脏就怦怦狂跳,激荡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悸动。
这并不是因为他操控了她的想法,而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感官分享给了她。
他对她产生的那种极其可怖的吸引力,实际上,是她对他的吸引力。
那种令她感到痛苦的心悸,也是他看见她时,心里所产生的悸动。
难怪他说,她不会想知道的。
他对她的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恐怖的程度。
……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随着他让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
他的眼中根本没有美丑,也没有善恶。
除了她,所有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一个模样,散发着创世之初的土腥气。
一个高尚伟大的灵魂,不会对他产生半点吸引力;同理,即使她的灵魂卑鄙下作到极点,他也不会对她失去半分爱意。
要不是因为爱上了她,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美丽与丑陋、善良与凶恶、爱恋与仇恨的区别。
他原本是至高无上的造物主,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甚至浩瀚的宇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他却被自己的造物所掌控。
他确实可以再造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却再也造不出对她拥有恐怖吸引力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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