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爆炒小黄瓜
他们不知道西西娜为什么被骂,也不知道西西娜在法庭上曾为他们说话,只知道辱骂西西娜是一种时兴的风尚,必须加入进去,才不会被孤立。
这不能怪他们。
他们的力量全都投进了工厂、田地和打铁场里,即便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了,晒得黝黑的肌肉和高大的骨头仍在疲倦地嘎嘎发响。
他们早就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一杯一杯地喝茴香酒——至于西西娜,只不过是一道不要钱的下酒菜,他们喝完一杯酒,嘴里感到空虚时,便靠咀嚼她的名字打发时间。
艾丝黛拉乘坐雪橇,路过那些脏兮兮的小酒馆时,就能看见这样的情景。
因为黑暗笼罩了王都,每辆雪橇必须挂上四盏大煤油灯,外加一个铃铛才能上路。
回去的路上,他们被一辆雪橇撞过以后,每盏煤油灯就被施加了神力,照得周围亮如白昼。
她掀开窗帘,一眼就看见了酒馆里那些人口中喷出的白雾,浓得像锅炉里的蒸汽。
艾丝黛拉垂下眼睫毛,神色冷淡地放下了窗帘。
在她看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耕牛,他们戴着轭具和挽具,挨着上流阶层的鞭打,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
上流阶层的男人把女人当成玩物,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女人的身上——比如,一个伯爵倾家荡产,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爱好奢华的交际花;一个王朝的覆灭,是因为国王的情妇挥霍无度;一个帝国的败落,是因为那些生活奢靡、穷奢极欲的女人在成群结队地腐蚀帝国。
于是,他们也觉得女人是玩物。殊不知无论男女,只要是贫穷阶层,都是上流阶层的牛马。
唯一的区别是,上流阶层的男人从小被教导要去争取真正的权杖,女人却被教导只有美貌才是她们的权杖。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女人已经渐渐明白自己“笼中鸟”的身份,筹钱创立了一座女子学校,给女孩们提供男性一般的教育。她们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却并没有真正地改变她们的命运——那些女孩最好的出路,仍然是给贵族小姐当家庭教师,然后嫁给一个富有的男人。
那座女子学校受到了不少人的耻笑,女校长为了能继续办下去,只能在报纸上声明:“给女孩读书,绝对不会让她们疏怠必要的家务,也不会妨碍她们成为贤妻良母⑴;事实上,让她们接受教育,反而能让她们变成更加优秀的妻子。”
也许在女校长的眼里,她已经成功了,至少她被允许继续办学。
艾丝黛拉却觉得,她们仍处于玫瑰、绸缎和轻软舞鞋编织的牢笼之中。
唯有夺得真正的权力,才能打破这样的牢笼。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流传最广的神话是什么;伊甸园在哪里,髑髅地又在哪里;什么人打铁打到骨头嘎吱作响,什么人捣衣捣到双手发皱;什么人躺倒在铺着紫色绸缎的沙发上,又是什么人被流放苦役之地……决定这些的,从来不是性别,而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她一直明白,只有站在至高之处,才能裁决一切,掌管一切,才能决定谁弱谁强,谁是恶狼,谁是羔羊。
这时,艾丝黛拉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
她眯起浓密的长睫毛,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神:“你怎么不说话?”
“你想我说什么。”他侧眼看着她,似乎眼中只有她,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景象。
“你不该命令我放过那些可怜的教士吗?”她偏着脑袋,还在缠绕自己的鬈发,“三天后,可能会死很多人……”说着,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脖颈,娇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我是个很残忍、很残忍的人。我相信战争,相信流血。我在史书上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统治手段,比如,男人为了不让女人说话而发起的猎巫运动,处死了将近四万名‘女巫’……现在,到我实践的时候了。”
他却答非所问:“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有多爱你。”
艾丝黛拉把头一歪,表示疑惑。
“我虽然创造了人类,但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是冷是热一样,“人类的确是我最精巧的造物,但他们太渺小了,渺小得就像你养的那些蝴蝶幼虫。即便知道它们破茧后会变成色彩斑斓的蝴蝶,对你而言,仍然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虫子,你不会想去统治它们,更不会想去干涉它们的政治。”
他顿了顿,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垂下头贴近他正在说话的喉咙:“我一直这样看待人类,直到遇见了你。你把我变成了你养的那些虫子。”
话音落下,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见雪橇撞击冻土和雪块的声响。
他的喉咙离她的耳朵太近了。
光明语的发音需要大量的小舌音,软腭、牙齿和喉咙一起运作,才能把一个词完整地吐出来。很多光明国的本地人,都很难把一句话说得优雅动听。经常有人认为光明帝国的人冷漠、严肃、易怒,就是因为大量的小舌音,使一句话变得沉重而又粗暴。
他的发音却始终显得冷静而典雅,每一个小舌音的震颤都清晰悦耳,丝毫没有普通人的那种粗蛮。
不知是否离他太近的缘故,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胸膛在轻轻震动,喉结在上下滑动。
这一回,她居然在他没有释放威压的情况下,打了个冷战。
她不禁蹙起眉毛,想要离他远点儿,但车厢内的空间有限,再加上她正坐在他的怀里,一扭身就会撞到低矮的天花板,她只能用手推开他的头,绷着脸说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暗示我是虫子。”
“那只是一个比喻。”
“我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她冷漠傲慢地说,“如果一定要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有‘主人’和‘宠物’可以比喻。你和阿摩司都是因为我的宠物洛伊尔,才能留下来。如果你想长时间地留在我的身边,就要学会像洛伊尔一样讨好我。至少,别再说这样蹩脚的比喻。”
说完这句话,他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雪橇仍在全速前进。
车厢内却只剩下煤油灯咝咝燃烧的动静。
直到雪橇停在至高神殿的门口,她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站起来,他低沉的声音才在她的耳边响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我很爱你。”
他只在她的面前不是神,而是一个男人。
她对他而言,也不是平凡、渺小的造物,而是他认定的配偶。
与大多数雄性一样,他受原始而强烈的本能驱使,面对自己的配偶,只想尽可能地独占她,保护她,偏爱她。
因为兽性的存在,他甚至想过像野兽一样,给她打上只有自己才能闻到的气味标记,或是把她珍藏在储存食物的洞穴里,只有自己才能触碰她、品尝她。
他尽管仍然统治着天上地下的一切造物,眼里却不再有他们,只有她一个人。
他是万物的起始和源头。
若非他的允许,连魔鬼都无法引诱造物堕落——是的,即使是魔鬼,也受他的约束和统治。
但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的欲念就会变得比魔鬼还要强烈,几乎到了膨胀欲爆、挤响骨骼的地步。
——他已经彻底被她改造成了一个重欲的男人,脑中全是熊熊燃烧的贪欲,早就看不见与她无关的事物了。
艾丝黛拉侧头看向他。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眼中不由带上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至高神变成人类的模样,的确相当于人类变成了一条蠕动的、丑陋的蝴蝶幼虫。
无论它破茧后会变得多么美丽,多么斑斓,它都是一条渺小的、短命的、平平无奇的虫子,她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将其碾死。
她再喜爱那些虫子,再倾心于它们的可爱与艳丽,甚至为了它们而专门把一间屋子打造成幼虫的巢穴,也没有想过要变成它们,和它们挤在一堆。
然而,他却为她坠入了尘寰,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把我变成了你养的那些虫子”,这句话不是对她的讥嘲与辱骂,而是卑微至极的表白。
“我可怜你。”艾丝黛拉说。
但也仅此而已了。
因为他是统管天地的神,万物都敬畏他的威严,不管他表现得多么卑微,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就之感。
只要他仍凌驾于她之上,只要她仍受着他的压制、统治和掌管,她就仍只是他眼中的虫子。
他不动手指,都能将她扼杀。
所以,她略微偏了偏头,仅在口头上表示对他的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⑴参考自《女权主义简史》玛格丽特沃特斯[著]:“曾担任查理一世的一个女儿的家庭教师,她创立了一所女子学校……强调了女性接受良好教育的重要性……(但)为了使读者安心,她明确表示不会“妨碍女人成为贤妻良母,也不会让女人因读书而疏怠必要的家务”。
第67章 西西娜之所以站……
然而,无论教士们如何诋毁西西娜,赎罪券的弊端还是显现了出来。
一些店铺的老板开始拒收赎罪券。
他们虽然也在嘲讽西西娜,但回到家后仔细一想,假如西西娜真的得到了神启,赎罪券就会变成一张废纸;而他们的货物却是用真金白银订来的。
假如他们还像之前一样,允许顾客用赎罪券支付货款,等赎罪券真的变成了一张废纸,他们会亏得连裤子都穿不上!
精明的店铺老板一合计,决定暂时拒收赎罪券,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考虑要不要继续收赎罪券。
反正神殿并没有明文规定,赎罪券可以像钱币一样流通,他们拒收也是合情合理。
于是,第二天,工人们领到了这个星期的工钱——一沓薄薄的赎罪券,提着灯笼,拖着脚步,大踏步走进一家饭店,却发现老板不收赎罪券只收钱币时,顿时傻眼了。
工人们忙活了一个星期,就是为了发钱后,能在饭店里痛快地大吃大喝;谁知,饭店老板说什么也不愿收赎罪券,他们只好骂骂咧咧地走出饭店,涌入下一家廉价餐馆,然而下一家馆子的老板仍是不收赎罪券。
工人们不禁愤怒地叫嚷了起来,痛骂老板是个守财奴,钻进了钱眼里,居然连神的恩赐都不要了。
老板也有些犹豫,比起亏本这种没影儿的事情,他更怕得罪本区的教士。这群工人要是把他拒收赎罪券的事,捅到本区的教士面前,虽然不至于让他坐牢,但肯定会给他惹出不少麻烦事来。
就在老板半推半就要收下赎罪券时,安德斯站了出来。
当初,他和西西娜一起离开裁判所牢房,跟着艾丝黛拉来到至高神殿,却一直没能得到艾丝黛拉的重用。直到半个月,他收到艾丝黛拉的命令,要他去王都的一家糖厂当工人。他二话不说地去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当上了那些工人的头儿。
他肌肉虬结,身材健硕,走起路来橐橐作响,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工人们自然以他为首,安德斯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见老板摆明了态度不收赎罪券,一些工人其实已经生出了退意。他们习惯了退让,习惯了被剥削,习惯了当牛做马,不想跟这些做生意的起争执。
谁知,就在这时,安德斯忽然脱下了脏污的外套,往肩上一搭,作势要把手上的灯笼扔到老板脸上:“今天你要是不把酒卖给我,我就把你打成残废——反正我兜里的赎罪券多得是!大不了全都用来抵消我打人的罪过!”
天上还在飘雪,老板冻得直打哆嗦,双手缩在毛皮手筒里,恨不得把暖手炉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安德斯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裸露着上半身,雄马似的喷吐着健康的热气。
灯笼微弱的光亮下,可以看见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力量在皮肤下不安地抽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出来,把一个人的颅骨击碎。
而且,他的威胁不无道理。
西西娜之所以站上法庭,并不是因为她滥用赎罪券,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男人滥用赎罪券,是不会被教士集体起诉的。
老板打了个冷战,完全忘了自己差点顺势收下赎罪券,一脸憋屈地把安德斯一行人请进了饭店。
工人们爆发出一声欢呼,满面笑容地冲进饭店。安德斯把一沓赎罪券塞进老板的手里,粗着嗓子说道:“大家随便点,这顿饭我请!”
一时间,欢呼声更大了,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老板面色苍白,却不得不收下这沓赎罪券。
工人们以为自己打了场胜仗,从此不必忧虑赎罪券花不出去,一边高声谈话,一边大碗喝酒,还强迫老板送了些上等牡蛎过来,直到饭店座钟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六”,才纷纷起身离开。
谁知,他们离开后,老板立刻向做生意的同伴大倒苦水。商人们知道这件事后,愈发坚定了不收赎罪券的心思。
于是,第三天,这群工人再次涌入开设饭店、酒店、熟肉店和面包店的街道时,就发现这些店铺都关门歇业了。
店铺老板们惹不起这群结实有力的工人,但可以避开他们不上工的时间。
工人们只能差遣他们的妻子去买东西。店铺老板怕的是身强体壮的工人,而不是柔弱无力的妇女。只要看到妇女拿着赎罪券上门买东西,无论她们表现得多么可怜,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一律叫伙计轰走。
与此同时,阿尔莎闪亮登场了。
她看见玛戈、西西娜和安德斯都有活儿干,也找艾丝黛拉要了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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