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喻静妩慌乱抬头,是皇帝身边的玉内官,她连忙扑身上前跪在他脚边,抱住他的袍角:“大人,大人救命,奴已经什么都说了,求大人慈悲……”
玉内官纹丝不动,没有因她的柔弱和凄婉有一丝动摇。
待喻静妩终于求得累了,玉内官才开口道:“喻娘子确实没有别的话要说?”
“大人明鉴,崔氏跋扈,奴在他们眼里不过蝼蚁,这等大事,奴怎会知晓。”喻静妩哀哀切切,“若非偶尔偷听见他们意图谋刺皇后,想要逃跑通告,奴也不会被他们打成这样……”
喻静妩脱力倒地,松散衣领露出一丝皓白脖颈,上头满是伤痕和青印。
伤是真的,话却是假的。
这等伎俩连孟海都骗不过,更何况掌管内廷多年的玉内官。他若有似无地笑了声:“喻娘子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大人?”
“有心谋害皇后,是大逆之罪,仅凭娘子一人之词,尚不可定论。”玉内官道,“且杀手是胡人,难说与崔家有什么干系。”
喻静妩道:“引动皇后的是崔从筠,胡人……胡人是……崔大人与□□小可汗勾结……”
“还在说谎!”
喻静妩睁大双眼,伏趴地上行礼:“奴……奴没有,求大人明鉴!”
屏风后的人轻咳一声。
“老奴明白,娘子是恨极崔家,但若始终心怀欺瞒,老奴也身卑位贱,恐也说不上什么话。”喻静妩张口还要说些什么,玉内官弯腰扶起她,“这么多的伤,很疼吧。”
最后半句像是带着怜惜,喻静妩愣愣道:“不疼,谢大人垂怜。”
玉内官道:“娘子照实说了,贵人倒是能有一个机会,能让喻娘子亲手报仇。”
亲手报仇?喻静妩看着玉内官,玉内官没再往下解释,但喻静妩奇异地明白。
玉内官是皇帝近侍,他的意思就代表皇帝的心思。
“陛下是要……是要……”
玉内官摇头:“喻娘子慎言,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不得。”
能够报复崔家自然是好。喻静妩低着头,眼神畏缩:“那、那事成之后,我会怎么样?”
玉内官笑笑,只道:“喻氏一族可保平安了。”
喻氏一族平安,就是说喻静妩必须得死。
喻静妩立刻变得惊惶:“大人明察,所有一切都是崔家主使,奴也是被人胁迫,无意间才得知此事,并没有损害娘娘的意思!”她向屏风后连连磕头,“求娘娘明察,求贵人明察!”
屏风后的人又轻咳一声。
先礼后兵,她既要负隅顽抗,好言相劝也只是徒费时间。
“拖出去。”
什么?喻静妩这下是真慌了:“不、不!大人饶命,我说!”
玉内官眉头都没动一下,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团烂肉。两个宫人走进来,一人架着一边把人拖了出去。
没有害人之心,她也不会入此局。入得此局,还想全身而退,当真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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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礼之后帝后就再未露面,龙帐被层层守得密不透风,奉御言天冬被接到龙帐之后,也是再也没有现身人前。
此等情况不得不令人生疑,随同上山的重臣和贵亲想方设法探听消息,但龙武军的右府将军冯暄亲自坐镇,只要有人靠近龙帐,便拔刀以对,分明就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过一日便有流言散开,说是东坡林前有大片血迹,显然是有杀手混入秋狝队伍,于此处刺杀帝后。只是不知道,龙帐这样严阵以待,受伤的究竟是哪位贵人,又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又过得两日,龙帐中发出谕令,说秋狝仪礼已成,令所有人速速班师回行宫。到了时辰,众人紧张地盯着龙帐,却只能影影绰绰看见有人上了帐辇,一路被抬下山。
如此,帝后竟是直到回了行宫也不曾出面。进言询问情况、谏言皇帝上朝的折子都被留中不发,众人俱是疑窦丛生,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迅速活动起来。
引发这一场波澜的帝后,却安安稳稳待在梧桐殿里,一人捧着书卷,一人拿着针线,岁月静好。
褚霖看书看得入神,澹台雁的佩囊却绣得不大顺利。
她屈起手指,对着阳光细细打量,手指素白纤长如柔荑,打眼一看,确实是锦绣富贵中养出来的。可对着光一照,便能看见指节上细碎的痕迹。
受过伤后,新生的皮肉便会比其它地方更白些,在光下也更明显些。
澹台雁看着自己手指发呆,褚霖放下书走过来:“阿雁,怎么了?”
“没什么。”
澹台雁摇了摇头,抿唇看着手里的绣绷。
她早该想到的。亲历战场,多年厮杀征战,她浑身上下落了一身的疤,这双握刀剑、握弓弦的手掌,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灵秀。
“能让朕看看么?”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澹台雁随手递给他:“绣得不好,陛下凑合着看吧。”
绣绷上赤色神鸟已见雏形,色彩明艳,姿态舒展,振翅欲飞。这样方寸大小的地方,竟也丝丝毫羽分明。
是朱雀。
澹台雁也不曾问过他的意思。褚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拿着绣绷坐在她身边,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又翻转过来看后边,线头也是极为规整。
“阿雁绣艺这样好。”他从前压根不知道。
就知道他没什么见识。澹台雁随意拿过绣绷:“这算什么好,陛下是没见过我三年……十三年前绣的,那才叫好。”
十三年前……褚霖微怔:“这些年时易世变,也不知晋国公府上还有没有留存。”
“说起来,京城宫里倒是还有一幅,我上回清账时去库房瞧过,还摆在那儿呢。”澹台雁想了想,“等咱们回京城时,倒是可以取出来让陛下看看。”
只是褚霖若真有迁都的想法,京城的那个宫城,恐怕也很难再有机会回去。
看是来不及看了。褚霖敲敲桌案,好奇道:“阿雁的绣品为何会在宫中?”
澹台雁手上动作一停,弯着唇角一笑:“因缘际会罢了。”
褚霖道:“阿雁能说与朕听么?”
“好多年前的旧事了,陛下……”她见褚霖当真兴致勃勃,轻叹口气。
这事她从不后悔,可说来给人听,倒也难免觉得丢脸。
“不过是一时意气,现在想想着实冲动,差点给家里惹出祸事。”
澹台雁拍了拍脸颊,有点羞赧地看着褚霖,想了想该从何说起。
“我祖母出身五姓大族,是世家贵女,向来自矜身份,也看重世家体统。但我母亲出身杏林,正是祖母看不上的出身,因此多有为难。后来我母亲有了我,祖母她便连带着也不喜欢我。”
提起这位祖母,澹台雁的便有些不大高兴。
晋国公老夫人一共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少有殊才,早早就请封为世子,次子则整日走鸡斗狗没个正形,甚至还求娶了个医女做正妻。
老夫人管不了小儿子,便一颗心都偏到大儿子身上,只可惜晋国公世子胎里不足,带了弱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只留下个襁褓中的澹台彦明,最后晋国公的爵位也落到二儿子头上。
澹台阔秋袭爵,许松蓝也成了国公夫人,得诰命加身,再生下个澹台雁,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老夫人却像是有意跟谁别苗头似的,只将澹台彦明接到自己屋里教养,与儿子同住在一屋檐下,却像是两家人。
老夫人瞧不上许松蓝母女,出门宴会也从不带上她们俩,许松蓝硬是凭借一手好医术在内眷中打出名声,官眷圈子里才有了许松蓝和澹台雁的容身之处。
可老夫人犹是不满意,在外宴客是偶尔听人提起小辈,必要说澹台雁是医女所生,言行粗鄙,不堪教养。澹台雁辗转听说此事,当即气了个半死。
“……我不服气,也是年纪小,气性大,”澹台雁说得老气横秋,实则在她的记忆里,这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恰好我正同一位苏州来的师父学绣工,学得极好,”她强调道,“然后……就想到个主意。”
澹台雁一门心思想要打祖母的脸,勤下苦功,学得一手好绣艺,连那位女红师父都赞叹不已。她熬了几个昼夜,绣出一幅极精致的石山竹海,装裱之后假借苏州庄子的名义递送进祖母屋里。
苏绣难得,上好的绣品到了京城,尺寸便有千金之价,老夫人平白得了这么件精品,当真以为是苏州哪位名家所制,便在进宫赴宴时上奉给了宫里的娘娘。
宫中珍奇何止万千,小小绣品不过沧海一粟,且上头的石山竹海分明是京城一景,贵人看出端倪,收藏于库房,并没有当众点破。
老夫人回府之后,澹台雁见她两手空空便知绣品已经进宫,当即就笑意盈盈地说出真相。
“你是不知道,我祖母当时就站在院门口,脸都气绿了!”澹台雁得意地轻哼,“什么世家名门,五姓贵女,还不是被一幅赝品骗着了!”
她昂着小脸,期许地瞧着褚霖,她当时可是好好地出了口恶气。澹台雁期待他能说些什么赞同的话,却没料到他摇了摇头。
褚霖道:“阿雁的祖母也并非真正上当,阿雁技艺这样好,所作绣品是无价之宝,你祖母倒也不算错眼。”
他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趣!
澹台雁一下泄了劲,摆摆手拿起绣绷,不想再理他。
褚霖追问道:“后来呢?阿雁的祖母知道之后,可有对……”
“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澹台雁耸耸肩,出了会儿神,“阿爹知道之后把我打了一顿,叫我去跪祠堂。阿娘半夜悄悄进来,同我说明利害,我做的事情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欺君之罪,覆灭家族的大祸。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敢做这样出格的事,祖母也没脸再在外头坏我名声。”
此事过后,澹台雁便安分地窝在国公府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直到及笄之后才被母亲带着到处相看。
谁知道嫁人之后,这胆子是越发成倍的长,她居然还敢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成了玄武军的主帅,最后甚至当上了皇后,成为整个大衍最尊贵、最体面的女人。
澹台雁想想又笑起来,世事当真难料得很。不知待回了国公府……不对,是等去了阿爹在九成山的别苑,祖母还会不会叫骂她不识礼数?
她唇角高高翘起,褚霖却按按她的脑袋,温声道:“阿雁辛苦了。”
这、这是……
澹台雁的出身并不平凡。父亲是世家出身,世袭国公,母亲却是小小医女出身。大衍重视门庭阀阅,又有士庶不婚的礼仪,澹台阔秋违抗父母迎娶许松蓝,本就惊世骇俗,更别提他们二人成婚已久,膝下只有一女,澹台阔秋却拒不纳妾的事了。
澹台阔秋和许松蓝一直恩爱,澹台雁自小也受到父母极尽的宠爱。但同时,她却也要忍受其他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以及背后永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就连同住一屋的血亲,她的亲生祖母,对她也是动辄恶言恶语,肆意辱骂。
骂她的,都被她骂回去了。瞧不起她的,最终也不得不正眼看她了。澹台雁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往往还觉得看这些人吃瘪心头着实爽快。
可是……
澹台雁愣愣看着他,褚霖把手收回去,仍旧温和地看着她:“阿雁?”
她猛地转回头,紧攥着绣绷,直直盯着上头的玄鸟。
心头一阵又一阵的慌乱。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色都暗下来,褚霖同她说了一声,起身去点灯。
褚霖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石青色外裳,在澹台雁身前走过时,大袖边缘也拂起一截短短的气流,荡得她额发晃了晃。
澹台雁瞧着他点起一支蜡烛,然后带着这支蜡烛,一盏一盏地点过去。金红色的灯火亮起,殿内染上一层融融暖意。她的目光就随着一盏一盏的灯火追过去。
褚霖是大衍的皇帝,却为了她被划伤腿,窝在一方殿宇躲着所有人默默养伤。点灯这种小事,本也不该他亲自来做,但因为澹台雁不喜欢让旁人进殿,这等粗浅繁琐的活计,他也都做了。
褚霖走来走去,澹台雁的目光也一直不自觉的追着他。褚霖姿貌出众,她一向是知道的。不论行走坐卧,他的身形总是比旁人更直一些,这衣服松松垮垮,不但没压倒褚霖的精神气,反而衬出几分洒脱和不羁。
也不过就是件外裳。
褚霖脚步一顿,澹台雁连忙收回眼神,暗啐自己一口,拍拍两颊,复又捡起扔在一边的绣绷。
但她端着这绷架许久,也迟迟没有把针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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