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莫乎珞珈转动眼珠,尽力撑起身子,只听见外头两声惨叫。
大门被人一脚踢开,闯进来的身影高大,穿着一身旧袴褶,月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那头短簇的头发。
“……孟海。”莫乎珞珈未进水米,声音已是嘶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海的胸膛重重起伏,几步走到他身前,拔出匕首割开绳索。
“还能动吗?我带你走。”
“走?”莫乎珞珈奇异地看着她,“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去哪?”
他双腿被打断,连走出这宫室都要托赖旁人,也只有这个傻女人,还肯舍命救他。
莫乎珞珈自认对孟海只有利用,没有真情,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在这节骨眼,他竟也生出几分愧疚和不忍来。
他喃喃道:“趁着还没人发现,你快走吧,像我这样的废物,不值得你……”
“你不是废人。”孟海咬着牙撑起他的肩膀,眼眶通红,“我当初警告过你,叫你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以你的才能,如果肯踏实待在大衍,未必没有好日子,也绝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莫乎珞珈盯着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笑了。
“我是都兰可汗之子,我是将来的天可汗!天命如此,我怎么可能向大衍人臣服?”他一句比一句激动,几乎嘶吼起来,所幸因为身体虚弱,即便他拼尽全力,声音也不算太大。
“我是长生天的子民,苍狼阿史那的后人,你凭什么让我屈服于大衍!”
孟海神色怔怔,好似第一回 认清眼前的人。
“突厥败于大衍之手,‘成王败寇,与天无怨,与人无尤。’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以为……”孟海摇摇头,甩去那些怅惘的想法,“罢了,我送你回北境,从此不要再回大衍。你在行宫还有没有信任的人可以托付?我将你……”
原来如此,莫乎珞珈冷笑:“孟大人既肯深夜救我,为何不能做个顺水人情,将我送回北境呢?”
只怕这场救命之恩,只是为了套出他余下的残部,孟海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出卖他。
孟海沉默一会儿,像是当真在深思,半晌后才道:“忠义不可两全。送走你之后我自会向娘娘请罪。”她又道,“驿馆已经不能去了,你还有没有地方能落脚,我将你送过去,让你的族人将你带回突厥。”
莫乎珞珈被她负在肩上,仍是没有回答,孟海终于从这沉默中觉察出什么,止住脚步。
“……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孟海出离愤怒,两眼气得通红,连脖子都成了猪肝色,“我舍弃家国,舍弃娘娘,只是为了你……你就这样想我!”
孟海气到极致,连声线都压不住,眸中甚至含着泪光,不可置信地看着莫乎珞珈,手上却仍没放开。
腿上的伤仍在一阵一阵地抽疼,被搬动之后,这种疼痛更是一阵又一阵地加剧。莫乎珞珈满头是汗,眯起眼,强打着精神,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孟海。
这个身形比男子还魁梧,行止粗犷,长相鲁钝的女人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屈辱的神情。
“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你……”孟海低下头,语气变得僵冷,还有几分自嘲,“莫乎珞珈,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已经无人可用。”
莫乎珞珈终于现出几分松动。
是啊,孟海救他,是舍弃了一切,是背叛了所有人来救他,若不是心中真正对他有情,怎会如此,当年他能留在大衍,也是孟海四处周旋的结果。
莫乎珞珈曾经查过她的背景,知道她自小过得是苦日子,大了之后更是比男子还要高壮几分,学不来女人的柔媚,待在澹台雁身边做的是亲随而非侍女。他太清楚了,这样的人,只要你对她好三分,她就能死心塌地回报十分。澹台雁救她,她就要以命相酬,而他以情动之,又虚以委蛇这么久,效果只能更好。
孟海这样诚心,他却这样多疑,确实是对不住她,更何况……他确实已经无人可用,走到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而且就孟海那蠢钝的脑子,也不会有这样深重的心计。
莫乎珞珈扶着伤腿,巨痛绷得他额角的青筋一阵又一阵地跳,他心里却生出几分快意来。
澹台雁英明一世,却选了这么个蠢东西当亲信。想到这里,莫乎珞珈忽地眉目一沉。
如此识人不清,想来澹台雁也不过如此,那都蓝可汗是伊知可汗所害的可能,又大了几分。
“正平坊有间胡商香料铺,掌柜是王庭的人。”莫乎珞珈在大衍多年,自然留有后手,他放软了语气哄道,“抱歉,实在是……他们太过狡诈,我不得不多谨慎些。”
孟海脸色仍旧不好:“出宫之后,我暂且先将你带回外宅,联络上人之后再将你送走。”她忍了再忍,还是冷笑道,“香料铺的人最好可信,否则你被族人杀死之前,还要觉得是我卖了你。”
“香料铺掌柜是父汗旧部,不会有失。”还未走出宫门,莫乎珞珈已经开始细细打算起,待起复之后,他要如何向伊知可汗讨回一切。
再之后,褚霖,澹台雁,还有宁王,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但在这时候,他还不得不仰仗孟海才能顺利出宫,莫乎珞珈放软姿态:“孟海,辛苦你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情意。”
孟海没有再多说废话,带着莫乎珞珈继续往前走。孟海不愧是皇后近卫,对行宫地形、龙武卫宫防一清二楚,两人避开层层守卫,又打晕几个士兵,终于顺利出了行宫。
孟海将他带回私宅之后安顿好,短暂地歇了一会儿,连夜先去正平坊递了信,然后再次快马朝行宫奔去。
夜深如墨,阴翳逐渐散去,月轮再次高挂,明亮的月辉撒在地上,照得四处亮堂堂的。孟海原路返回,这次宫中守卫严备很多,孟海几次出示宫令,终于到了明德殿。
“陛下。”明德殿里,闲人都被摈退,孟海端正跪在殿前,双手高举着一封奏疏,“莫乎珞珈经营数年,在大衍确有残部,除了正平坊之外,只怕还有其它据点。”
玉内官上前接过奏疏,递给坐在案后的褚霖。褚霖拿起来随便看了一眼就放在边上。
“莫乎珞珈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孟海一愣,立刻稽首道:“臣可以顺着胡商香料店一路追查……”
褚霖嗤笑道:“朕问的是莫乎珞珈。”
“臣……”孟海仍旧低着头:“陛下恕罪,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孟海,你是个好手。有手段,有决断,阿雁没有看错人,但于情之一字,你是真放不开。”褚霖淡淡道,“你放心,朕不会要了莫乎珞珈的命,他活着,要比死了用处更大。”
□□临近大衍,始终是个隐患,褚霖并不希望他们有太多的变数,尤其是,决不能让东西突厥结盟,再次南下中原。
□□的伊知可汗年老庸碌,这很好,但也不算最好。要想保证□□一直是这么个苟延残喘的模样,那么就不能让伊知可汗真正掌握所有的权力。
伊知可汗诱骗莫乎珞珈做降臣,又将主战的小可汗送到大衍送死,不过就是想要借刀杀人。如此一来,大衍成了□□的敌人,□□臣民憎恨大衍,就会越发信赖他们的君主,日后若伊知可汗改变主意,又或者他死了,新的可汗想要进攻中原,就会一呼百应。
上兵伐谋,要想御敌于千里之外,就得粉碎他们的计谋。离间突厥汗盟,分化东西突厥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利用这个送到手里来的莫乎珞珈。有这个旧主之子在侧,伊知可汗就算坐上王位,也如坐针毡。
所以莫乎珞珈活着,比他死了用处更大。
孟海寒毛直竖,只能更深地伏下身。
褚霖却没再深究,修长的手指在案上点了点:“正平坊那里先不要动,你回去之后,照常将莫乎珞珈送过去。”
“陛下的意思是……”
“如你所说,莫乎珞珈的布置绝不止这一处。”褚霖道,“放虎归山,引蛇出洞,顺着他们的痕迹查,方能一网打尽。”
“是。”
“另外……”褚霖又敲敲手指,“你一人只怕做不来,令冯暄从旁协助,京中龙武卫都供你调遣,务必将突厥的探子一网打尽。”
冯暄既是辅佐,也是监督,孟海若在追查的过程中有一丝心软,只怕会万劫不复。
孟海心知其中利害,不敢多言,只得再次行礼:“是。”
事情安排完,褚霖掸掸手指:“夜深了,路不好走,玉内监,烦你送孟大人一程。”
这就是要施恩了,孟海连连推辞谢恩,还是被玉内官带着出了殿外。
明德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灯火摇曳,褚霖笑了:“你的徒弟确实很不错。”
冯暄从帐后转出来:“陛下谬赞,臣教的只是武艺,孟海跟随娘娘多年,为人处世都是娘娘的言传身教。”
孟海要同褚霖商议的事是绝密,不要说殿内不能留人,就连明德殿外的龙武卫也得站得远远的。
孟海毕竟武功高强,且与莫乎珞珈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行为难以预测,她的师父冯暄,就是褚霖留的后手。
若孟海没有叛国,冯暄就是帮助她追查突厥人的最好人选;如果叛了,由她的师父亲自清理门户,也是合情合理。
而冯暄是他从南境时就带着的旧部,他们一起平定了南境,又一起领着朱雀军北上,收复中原,对他,褚霖并没有留后手。
两人是多年的君臣,也是生死相交的朋友。褚霖沉吟半晌:“九成山谋刺一事,你怎么看。”
冯暄道:“龙武卫办事不力,令恶贼蒙混上山,陷陛下和娘娘于险境,请陛下降罪。”
事实上,九成山上这么大一片,地形复杂,龙武卫就算再谨慎,人手也不够,是没办法完全防得密不透风,当时澹台雁若安心待在帐子里,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要降罪在九成山上就降罪了,说这话也只是些套话。褚霖浅浅蹙眉,冯暄立刻又道:“无论如何,突厥人与此绝对脱逃不了干系,臣同孟海顺着莫乎珞珈的线详查,或许能有一二线索。另外……”他瞧着褚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下去,“诱引娘娘的是崔家人,陛下看……”
褚霖摇了摇头:“朕不是要说这个。”他起身走到窗边,在架子上取出一个朱漆盒子递给冯暄,“你看看。”
冯暄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红色尾羽的长剑,箭簇上暗光流转,还有一道浅浅刻痕,刮下些许药末。
冯暄脸色大变:“陛下,这是……”
“九成山上热闹得很,莫乎珞珈策划谋刺,是冲皇后去的。而这,是冲着朕来的。”褚霖看着那支箭,“箭上淬的毒已经让人查过,是披寒草所凝炼。”
冯暄和褚霖一样出身南境,披寒草是什么,没有谁比南境人更懂的了。
让人心惊的不是毒药,而是这支箭背后带来的意义。冯暄不知所措地看着褚霖:“陛下,我们分明已经将他们剿灭尽了啊!”
“看起来,并没有确实剿灭殆尽。”褚霖转过头看向窗外,无论过去多少年,这轮明月时圆时缺,从不更改,“……朕身在中原,可有时候却觉得,同在南境没什么两样。”
旧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知道褚霖当年艰苦的,也只剩下冯暄一人。
“陛下……”冯暄攥紧漆盒,“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啊,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褚霖笑了,郁气一扫而空,对冯暄道,“无论究竟是不是老朋友,这支箭出现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绝不会是偶然。你在探查突厥人时也顺带追查一二。”
“是。”
冯暄领命出门,褚霖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神色晦涩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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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亲的车架一大早就候在梧桐殿前,宫人、仪仗还有准备开道的龙武军挤在一起,占满了整条宫道。
帝后出行也是大事,依旧要穿冕毓和凤翟衣,澹台雁一大早被揪起来,难得没有一句抱怨,乖乖地任由宝橙和宝绿打扮。
终于能见到家人了。
澹台雁想到从前,她为了能够回家,甚至还做出了半夜离宫、不顾杂草钻渠洞的行为,还被褚霖当场抓了个现行——当然,她后来也知道,这样潦草的计谋是不能成行的,只怕从头到尾,连这个念头的起兴,都在褚霖的意料之中。
左右现在也能归家了,澹台雁满脸的兴奋,决定大度地一笔勾销,彻底揭过此事。
倒是褚霖看她这样高兴,还有点酸溜溜的。
“阿雁就这么想回国公府?”褚霖将她扶上车架,自己也进去,坐定之后戳戳她的脸,“让阿雁在行宫待着,是朕委屈你了。”
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澹台雁打开他的手:“臣妾在行宫吃得好、睡得好,多谢陛下照拂,妾铭感在心。”
她敷衍地扯了两句场面话,褚霖反倒笑了:“哦,原来阿雁是因为……睡得不好啊。”
澹台雁脸颊瞬间通红,连厚重的铅粉也掩盖不住胭脂色。
“你……”她压低声音,“陛下怎么能如此放荡!”
自打上回亲近之后,褚霖像是有意要把这演变成习惯,早起要亲,睡前要亲,白日里没事也要亲。
其他时候还好,可就是睡前那一亲……着实容易擦枪走火。
大庭广众之下,褚霖却谈起这等闺房私事,当真是……不要脸至极!
澹台雁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可两人坐在一架车架上,褚霖面上不着痕迹,嘴上却总是插科打诨,澹台雁忍了又忍,待车架到了别苑门前,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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