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皇帝毕竟是皇帝,姿态放得再低犹如何,所谓君君臣臣,不怒自威,不外如是。
所有人都短暂地陷在惊愕中,褚霖很快便说自己乏了,宣布退朝,先前皇帝两次询问都无人上奏,这下也没人能拦着,众人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甩手走了。
崔敬晖一直没再说话,崔甫跟着他出了明德殿,堪堪忍到身边再无旁人时焦急问道:“父亲,您说陛下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陛下这是要倒向他们吗?”
“他们”指的正是裴相与裴相所代表的寒门官员。
江南税赋一事,说到底还是世家同寒门相争。褚霖出身南境,世家豪族一直不大看好这位母家是卑鄙蛮夷的皇帝,至于寒门……当年宁王与褚霖相争,宁王偏向世家,褚霖则不然,最后宁王落败褚霖登位,未必不是世家与寒门相互妥协的结果……
这些年来世家寒门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褚霖一向居中斡旋和稀泥,两方都敲打,两方都不得罪,这次却突然要干涉江南的事情……
父子二人穿过殿门,忽而一阵秋风吹过,崔敬晖只觉寒气袭心,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经湿透。
崔甫连忙上前扶住他:“父亲!”
崔敬晖身形晃了晃,借着儿子的力气站稳脚步,又听见后头有人唤他,两人回头一看,竟是皇帝身边的玉内官。
“崔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宣太医院来诊治?“
玉内官神情紧张,眼神语气中满含担忧,崔敬晖恍若未觉,朝他点点头道:“有劳玉内官询问,只是年纪大了,一时迈错步子罢了。”说罢又好笑地瞧了一眼儿子,“都是要当祖父的人,还是这样不稳重。”
崔甫连忙撤开手,退开两步行礼道:“儿子关心则乱,失仪了。”
玉内官是皇帝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出形迹。父子俩一搭一唱,玉内官也知道这是在演给他看,也不拆穿,只笑眯眯道:“两位大人父子情深,哪里有我这个奴才能置喙的。”
崔敬晖便随口同他寒暄两句,又道:“玉大人这是……陛下还有什么要知会的吗?”
莫非皇帝是发现自己做的不妥当,要召他私下里描补,以安崔氏、安世家之心?
玉内官却摇摇头,笑道:“大人误会了,臣只是方才路过,一错眼以为崔大人有什么要吩咐,这才过来问问。”他往殿外瞧了一眼,又朝二人拱手道,“二位大人慢行,陛下还有别的吩咐要传,恕我先行告退了。”
这样一看,父子二人竟像是拦在人家跟前,也不知殿门这么宽阔,玉内官为什么非得从他们这头走。崔敬晖姑且信了这番话,侧身放他过去,却见玉内官一路笑着朝散班的官员们拱手行礼,径直走向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
大理寺卿是寒门出身,刑部侍郎却是卢氏子,同崔氏素有往来。崔敬晖的脑中有无数线索飞掠而过,却总也抓不住头尾,待到刑部侍郎隐晦地朝他看来,两人对上视线后,那些曾经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事情俱都联通起来,他终于明白了。
“糟了,这是要……”
玉内官领着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朝明德殿走去,崔敬晖看着他们的背影,呼吸急促,短短几息便又发了一身冷汗。
“父亲,您在说什么?”
“陛下隐忍多年,我只当他性情温和,无意争执,如今看来只怕是……糟了!”
楚庄王三年不翅,一鸣惊人。褚霖多年来处处相让,也当真让他们这群老臣放下了警惕之心。
崔敬晖快步向殿外走去,心中细数这些年自己和族人的种种作为,惊觉竟有不少纰漏。他一言未发,崔甫只得按捺住疑惑跟着往外走,忽而见前头的身影一停。
“崔从筠找到了吗?”
先前去接崔从筠的人马再没传回过消息,崔家人初时还以为是她在耍小性子不肯听安排,自己跑了。后来才发觉不对,又因女儿家名声为重,不敢大肆搜寻,只能派各地人马悄悄搜索。
只是也都清楚大约是遇上贼人找不回来了,家中女眷皆都哭了一场。
这时突然提起崔从筠,崔甫心底漫起浓重的不安:“……家里还在找,父亲的意思是……?”
崔敬晖冷笑一声:“不必找了,掳走她的人,只怕就是那位。”
他回过身,眯起眼睛朝明德殿望去,夕阳余晖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金黄的光。
“从筠不过一介闺阁女子,陛下他……”
崔从筠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还是崔家的宗室嫡女。
崔甫隐隐察觉到什么,只听见父亲似感叹,又似遗憾道:“这可真是被抓住命脉了。”
?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会完结的
第49章
“父亲,您说的是什么命脉?”
崔甫不明所以,下意识追问几声,然而崔敬晖不过是一时失态,很快便收拢情绪没再说话。
大殿之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崔甫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等回到崔府后,崔敬晖才开口回应。
最先出口的还是一句问话:“甫儿,你可还记得,江南税赋一案由何而起?”
方才明明在说崔从筠的事,现在又提起江南税赋案了,崔甫隐隐觉出些不好来,仍是行礼回道:“江南税赋之事,乃是江南商户贪心过甚,妄图欺瞒国家朝廷所致,陛下一时受人蒙蔽,再有江南出身的官员……”
“我问的不是这个。”崔敬晖淡淡打断他,“增减税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度知司核实并无灾情之后便可议定,却如何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这……”
崔甫仍在犹豫,崔敬晖却已失了耐心,直说道:“江南税赋一事根由不在江南灾情,而在京城,在九成山。世家亩产多在京城近郊,昔日正朔尚在京城时,朝廷稳定,百姓安泰,京郊地沃,世家所出粮食便可供给一城上下。即便江南是天下粮仓,积谷难出以致腐败,也只能烂在仓里,而无法北运。”
江南河道众多,若想外运粮食,最好的办法便是漕运。但漕运依托河道,到底比不上陆路四通八达,且运河北段码头距离京城较远,中途又有山路难行,从江南到京城一路靡费太过,是以往前北运的大抵只有丝绸之类的贵重东西,若用此路来运粮,未免奢侈。
然而,当皇帝东迁九成山行宫,朝廷、百姓随之迁移之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自几年前陛下与皇后交恶,离宫东行再立‘小朝廷’后,文武百官不得不随之东迁。”在那样的情况下,留守京城便等于仕途停滞,朝臣们几乎别无选择,“官员东迁必有随员,随员又有亲从,且行宫不比九成山,此地土地广阔,百废待兴,又会吸引大批人马前来。由此,京城几乎被搬空泰半。”
相比起京城伫立百年的皇宫,九成山行宫是又小又破,但唯有一点好处,便是临近河道,方便漕运,自此,江南的粮食终于能够直通北地,受制于地形无法运送的,反倒成了京郊亩户的粮食。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除开门第高贵之外,更重要的是世代沿续,这沿续不仅在乎地位,更在乎浮财地产,历经世代之后,京郊土地几乎尽归世家所有。往前这些土地亩产供给京城上下,而今却是江南漕运粮食北上,这无异于夺了世家财路。
若只是如此便罢,可惜寒门子弟生性贪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减免江南税赋,如此江南粮食价格压得极低,而京城积谷却无法压价,越加无法出往九成山。且出身寒门的官员不比世家子弟,目光短浅,总以为凭借这一两小事就可与世家平起平坐,平日里商谈政事也多有摩擦,世家的官员们这才生了惩治之心。
于是等到江南税赋一事久悬不下、征收税赋将近时,世家官员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税赋有关的事情搁置不议,直接将相关文书发往地方,让底下人都按旧章办事。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便是妄自尊大欺上瞒下,恐怕要治个欺君之罪;可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几个官员没明白上头的意思,一时疏忽才导致的——毕竟最后下发的政令是依循旧例,底下人递送文书偶尔出了什么岔子,也是有的。
于是崔甫便道:“父亲,这事做得确实粗糙了些,但那也是怕迟则生变……儿子这就派人截回文书,发还粮税,或许还能来得及。”他犹豫着又道,“至于父亲方才问起从筠,又是……”
该惊惶的在明德殿中便已经惊惶完了,崔敬晖此刻显得很疲惫,他摆摆手,示意儿子不必再去:“各地的粮税都已运往京城,户部那边崔演也能抹平一切,不必再多事。”
“可是,陛下他不是……”
“你还看不出来吗?皇帝要迁宫,所谓帝后不和不过是个幌子,陛下此举从一开始就是要挑动世家和寒门之间的矛盾,借此打压世家,崔氏身为世家之首,正是首当其冲!”崔敬晖叹了口气,“从筠那孩子……本以为只是有人要借此陷害她,却不想……”
从前皇帝或许生了要动崔家的心思,只是一来找不到什么把柄,二来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姻亲相连,皇帝今日想要问罪一个崔氏子弟,那些遍布朝廷的亲族便会为他求情,更甚者连掩埋罪证也不为过。世家各姓,同气连枝,同仇敌忾,朝代有更迭,而世家屹立不倒,正是由此而来。
然而崔从筠却成了这块铁板中的一个大纰漏,她是女子而非外臣,如今世家中谁家没有几个适龄女孩想要送进宫去,以崔从筠的性情和崔家的势力,如若当真同她一起进宫,其他家族的女子便是不要活了。
再加上九成山上崔从筠犯的是谋反案,正如当年韦氏谋逆,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除了血亲会维护她,其他人总要掂量掂量。如此种种加起来,如何会有人替她说话?
况且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但内部各姓亦是早有龃龉,崔家身为世家之首,势力太过,不是没有人想着要取而代之。
“从筠性情乖戾,若是早前多加管教束缚,也不至于今日酿成大祸!”
九成山祭礼上,崔从筠误入刺杀皇后之局,崔家人及时发现,迅速将人塞在太皇太后仪仗里带下山,带离行宫,好险才没让人落到龙武卫的手里,坐实崔家谋反的证据。
崔从筠和皇后素无往来,背后之人之所以要引她入局,正是要利用她崔氏嫡女的身份做文章,离间皇帝和崔家。崔家自知清白,除了崔从筠之外再无把柄于人手,是以救下崔从筠之后,崔家人便静待皇帝问罪再行辩驳。
可是皇帝一直按兵不动,之后更是如常上朝,像是九成山上的谋刺从没有发生,崔家便以为同皇帝达成了默契,毕竟皇后安然无恙,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崔家曾经身涉其中。
然而如今崔从筠却不知所踪,不仅如此,皇帝甚至还表露出要追究江南税赋一案的态度,这明摆着就是要开始对付崔家了。
九成山谋刺案的背后之人打着离间君臣,从中牟利,争取崔氏及世家支持的主意,而皇帝却想着将计就计,既然崔家被拖下了水,他就借力打力,顺带将崔家摁死在水里。
崔氏百年风雨,崔敬晖和崔甫也是经历过韦氏之乱的人,即便最初会有些许惊慌,但很快也就冷静下来。
“依父亲看,我们该如何作为?”
崔敬晖抚了抚胡须,冷笑道:“陛下隐忍多年,确实心志坚韧。”他想起先前褚霖礼贤下士,对他们这些老臣执子侄礼的模样便觉得好笑,紧接着却生出些受人蒙骗的恼怒来,“陛下心有谋算,但我崔家百年门庭,半朝亲族,也不尽都是吃素的。”
他很快吩咐几句,让崔甫尽快让该动的人都动起来。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只能进,不能退,一旦败落,不要说全族倾覆就在眼前,便是平日里交好的大姓也会将他们撕咬的一干二净。
崔甫点头称是,又问道:“那宁王那边……”
九成山上行刺,崔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有能力有胆量做此事的,除了宁王不做他选。
一鹊不栖二枝,崔家择了褚霖为主,便不会轻易改换门庭,是以从前宁王虽多有示好,崔家一概不应。现下宁王计谋已成,目的虽在离间,但终究是让崔氏吃了个大亏……
生死关头,再作犹豫反而矫情,崔敬晖满怀怒气,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随着皇帝在朝堂上的那一问之后,世家一派的臣子们便像得到了什么信号,纷纷上疏陈明利害,直言江南税赋绝不可再减,否则就是倾国祸患。与此同时,户部一个小吏承认收发文书时一时疏漏,竟在江南税赋一事尚未议定之时便把文书发了出去,致使江南道相关官员提前征收税赋。
小吏被罢免官职徒三年,补救的文书迅速发往江南,相关人员该敲打的敲打,该罚的罚,一切悄无声息地都被解决。
裴相一派自然不肯,御史台连连上书斥责户部,还有言辞激烈些的,直指崔家国器私用,在户部一家独大,也有人职责崔演欺上瞒下,崔家嫡系上下勾连沆瀣一气,扰乱朝纲。
江南税赋一案被旧事重提,世家同寒门争来斗去毫无体面,民间也是流言纷乱,议论纷纷。
关于两个胡人的去向,从前“叛臣谋刺,使臣高义救驾”的说法已经过时,原来谋刺一说不过是粉饰真相的晃眼,使臣之死其实另有隐情,他分明是被人给谋害的。
关于这谋害的真相也有两种说法:一则是使臣被杀,其实是因为在接风宴上言语不敬,冲撞皇后,令皇后心生不满。皇后一向睚眦必报,便密谋于中秋宴上骗杀使臣,至于那个上了海捕文书的降臣,则是受皇后命令诱骗使臣入宫,又亲眼目睹同族惨死,大受打击之下匆忙逃离皇宫。至于朝廷广搜他的踪迹,其实是皇后想要灭口;
二则是莫乎珞珈与皇后早有私情,先前皇帝之所以要与皇后分居两地,正是因为对皇后的内帷私事生疑,又碍于颜面不肯声张,于是只能退居行宫。前些日子皇后突生重病,皇帝念及旧情回京一趟,不但治好了皇后,还知道皇后断了从前诸事,一心同他恢复情分。皇帝心软之下与皇后和好,但终究免不了触景生情,皇后心中有愧,便也随同皇帝迁往九成山行宫,意欲抛下旧事,重新开始。
然而那个情夫却不愿意了,降臣莫乎珞珈追到行宫来想要给个说法,皇后旧情亦生,两人便相约与行宫花园内私会。此事被宫人撞破,传到皇帝耳朵里,但宫人只看清私会之人是皇后和一个胡人,皇帝便以为那个奸夫是使臣时苏胡息。
先前不知道奸夫是谁,皇帝尚且可以忍耐,如今时苏胡息就在眼前,皇帝如何能忍?于是密令将时苏胡息引入宫杀之。皇后听到消息,连忙递信让莫乎珞珈逃走,没想到这样反倒暴露了莫乎珞珈。
于是使臣无辜替死,莫乎珞珈虽然逃离在外但也难免全境追捕,皇帝为了面子生生忍耐下来,皇后也有意示好,是以二人在中秋节宴后,又出幸国丈别苑,以示恩宠。
孟海解决完手头事情,入宫拜会澹台雁时便将最近流言都说与她听,澹台雁听了之后简直是哭笑不得。
“……一会儿是杀人如麻的恶妇,一会儿是倾国倾城的妖妇,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厉害呢?”澹台雁鼓着脸,又不忿起来,“事情明明是陛下做的,脏水却都往我身上泼!”
孟海也看不明白这怒气怎么就归到褚霖身上,见澹台雁随手把绣绷扔到一边,恨恨地捶床,孟海只能默默地把椅子往后挪了挪。
澹台雁泄愤完毕,将无辜的被褥尽数扔到一边,又问孟海究竟是哪种流言传得更广。
孟海挠了挠脸:“嗯……”
想也知道,前者较于其他说法更加简单,易于传播,且更贴近现实,是以能取信不少人。然而后者虽说更复杂,但涉及宫帷秘事更有趣味,且能同先前帝后两地而居的怪事联通起来,传播得倒比前者更广些,几乎被普罗大众奉为圭臬。
澹台雁的名声是不能再坏了,一个女人私德有亏,即便尊如皇后又如何,照样该受千夫所指,受万人辱骂,而那些指责她辱骂她的人,有时也并不在乎这些传闻是真是假。
崔氏此计简单却有效,毕竟要想毁掉一个女人,实在太容易了。
澹台雁身在重重深宫之中,那些唾沫星子暂且喷不到她身上来,可她还是抱着腿缩成一团,泪盈于睫,小脸一片凄苦。
往常也不是没有人在外头风言风语,还有更多人当着面阴阳怪气地讽刺澹台雁,失忆之前她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失忆之后……澹台雁甚至自己给自己写话本儿呢!孟海只当个趣事儿说给她听,可没想过会惹她哭。
“娘娘,那什么,这些人就是看你不顺眼又没法打你,这才使些阴损招数呢……”孟海挠了挠脸又挠了挠耳朵,把自己给搓得通红,“……对了,外头也有说陛下的……”
澹台雁带着些鼻音问她:“外头说陛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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