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澹台雁将能说的又翻出来倒给褚霖听,饶是这些事情对褚霖来说不过是寻常,他仍旧听得很认真。
褚霖随手拨弄了一会儿床边流苏:“阿雁……喜欢岭南?”
澹台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我虽去过岭南,却没了在那里的记忆,只是听孟海说着有趣儿罢了。”
“有趣……么?”
褚霖垂着眸子喃喃自语,像是不认得这两个字,要含在唇边反复咀嚼才能明白其中真意。
这样子有点儿傻,澹台雁觉得好笑,又有些担忧地问他:“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总心不在焉似的。”
她仰着头看他,小脸俏生生地笑,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乖巧得像只小狸奴,拱着鼻子朝他讨赏。
褚霖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阿雁没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说什么?澹台雁眼神迷茫,摇了摇头。
褚霖忽而抬起手,将她耳畔的碎发归拢起来,复又摩挲着她的脸问道:“阿雁在这里若是住得不习惯,不喜欢,咱们就搬回梧桐殿去,还是同从前一样,好不好?”
比起精心布置的梧桐殿,这里确实是简陋了些,连沐浴用的汤泉都要从旁处一担担地抬过来。但是唯有一点好处,便是处在前廷,离明德殿路程极近。
澹台雁仍旧摇了摇头:“这里没什么不方便的,况且陛下夙兴夜寐,比我这个闲人更辛苦,陛下能少些脚程,早点休息便是最大的助益。”
且此地靠近前廷,比起后宫的梧桐殿更加靠近宫门,不但出宫路程短了许多,就连排查的关卡也没有后宫的那般严密。
再说后宫几乎人人都认得澹台雁,若是搬回梧桐殿去,只怕离宫的阻碍会更大。
她话说得漂亮,褚霖不置可否,只是弯了弯唇角。
“阿雁当真是……为朕着想。”
?
作者有话说:
阿雁离家出走蓄力中……
第51章
“娘娘,请吧。”
玉内官侧开身子,躬身行礼,澹台雁跟在他身后,她抬起头看着梧桐殿的殿门,半晌没动弹。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换上布衣潜逃出宫,还在半路途中带上了孟海,结果在钻洞时被褚霖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而今夜,她同孟海事前已经做好最足的准备,假的过所、金银细软还有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们逃出行宫,再在城外接上许松蓝,便能一路逃离九成山。
澹台雁按照计划换上宫人行装,假扮成孟海的仆从同她一同出宫,一路上已经是慎之又慎,却还是在宫门前撞上了玉内官。
玉内官没叫破她身份,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前堵路。既然已经被发现,澹台雁也懒得去做无谓的反抗,跟在他身后回了宫。
谁知道玉内官没把她带回无名殿,而是直接把她带回了梧桐殿。
这就说明,褚霖已经知道了,而且并不想假装没知道这件事。
澹台雁跑是敢跑,但这不意味着事败之后,她敢面对褚霖。
玉内官又催促几句,澹台雁两次偷偷离宫失败,他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反而从言行中透出一种过分的严谨。
大冷天的,澹台雁竟然觉得手心有些发汗,她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终于踏过门槛。
殿内灯火通明,除了褚霖之外并无旁人。
玉内官悄悄把门阖上,澹台雁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心砰砰直跳。
殿中实在太安静了,澹台雁抬了抬眼皮,又赶紧垂下来。
“陛下……”
“阿雁为何要走,是朕……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褚霖起身走过来,澹台雁低垂着眼,逐渐看清他手里捏着的东西。
是她先前说要做给他的佩囊,这两日,她除了和孟海商量离宫过程的种种细节之外,便是加紧赶工,好容易在今天做好了。
澹台雁离宫之前,将这佩囊留在了枕边。
她进屋之后便没再抬过头,褚霖盯着她这副理亏又心虚的模样,怒气更深。
那日许松蓝进宫,澹台雁写给她的字条没过一盏茶便送到了褚霖的案头,最终让许松蓝带走的,不过是褚霖模仿澹台雁字迹写的其他内容。
现在想来也是十分惊险,若非许松蓝是从后宫离宫的,所携带东西都要一一检查,宫人只怕也发现不了这字条。孟海既是皇后随侍,又有军职,出入宫禁这些年同龙武军早已打成一片,若让孟海带人离宫,澹台雁未必不能当真走出去。
毕竟是第二次谋算逃走了,这一回,澹台雁做的便精细许多。
越细致,便越能显示她有多想离开,褚霖的火气便越重。
褚霖指尖摩挲着那枚佩囊,突地一笑。
“朕还在想,阿雁为何这样着急,在灯下借光也要急着将这东西做好,原来是怕来不及。”
澹台雁早就打算着要走,一时、一天也不愿多待,又不愿失信于人,便只好早晚赶工做好这件事。
但是,褚霖身为皇帝富有四海,难不成是寻遍天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绣娘,这才向她要一个佩囊吗?
他所希求的,难道仅仅是这一件佩囊吗?
修长手指缓缓收紧,又突然松开。
“阿雁不愿意做什么,直说便是,不必勉强迁就,更不必委屈自己……”褚霖说得极艰涩,“不必委屈同朕虚情假意。”
褚霖将佩囊扔在澹台雁身前,就像丢弃一张写毁的字纸。
“阿雁不愿给的,朕不当勉强,还是收回去把。”
绣绘朱雀神鸟的佩囊静静待在地上,上头精美的图案也被揉皱成一团。
澹台雁瞪着佩囊,突然觉得愤怒极了。
“陛下何必这般作态?难道陛下就没有欺瞒我的事情吗?”
褚霖蹙起眉。
“当初我远嫁去岭南的因由,众所皆知,连太皇太后都有所耳闻,陛下却不肯告诉我,不是吗?”澹台雁抬眼直视褚霖,心底突然冒出一丝委屈,“欺骗一个失去十年记忆,父母亲族都不在身边,人事全非,对你的话无可印证的人,陛下觉得有趣吗?”
脑子里有许多问题盘桓多日,下意识说出来的却是最小的一个,澹台雁差点没咬着舌头,却见褚霖的面色猛地煞白。
澹台雁不由蹙眉:“陛下……”
褚霖避开了她的眼神:“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纠缠旧事有何意义?逝者已矣……”
“陛下眼中的十年前,在我看来却是……”澹台雁一怔,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你不知道?你也以为我……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什么逝者已矣,难不成褚霖也像外头的人一样,以为当年她当真同节忠太子有什么首尾,这才引得韦太子妃请旨赐婚,令她远嫁?
褚霖抿着唇不言语,澹台雁却被彻底激怒了。
“陛下以为我是对节忠太子有旧情?这样小的事,陛下但凡问过一句便知道不是真的。节忠太子不过是替我解过一次围罢了,是韦氏跋扈,眼中容不得一点不快,我同他清清白白,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澹台雁又气又急,“这样离谱的事,陛下究竟信了多久?五年,还是十年?难不成从我远嫁的那一天开始,你便以为我心中有旁人?”
当年之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防不住有有心人将流言传到褚霖耳朵里。但如若两人真心相许,彼此信任,褚霖又如何会轻信旁人,以至于生了这么多年的误会。
若他们始终站在一处,始终相信彼此,又怎会一步步生疑,一步步离心,最后走到几乎要分道扬镳的地步。
不对,若非有澹台雁失忆的这个意外,他们其实早已经分道扬镳了。
说了这么多话,却仍未见褚霖有半分松动,澹台雁几乎被他气了个半死。
好啊,别看他这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小可怜模样,褚霖和她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既然如此,那便将所有事情都说个明白!
指婚一事尚且可以说是误会和意外,澹台雁气冲冲道:“那玄武军呢?玄武军是我一手建立,立下战功无数,但陛下不但以革新军制之名数次分兵,使如今玄武旗下只剩不到一半兵马,甚至还将剩余十万残部扔到北境常年驻守边疆。”什么远超建制,太过逾越,都是借口,“陛下不就是害怕外戚壮大,威胁帝位,一心想要削减皇后兵权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手掌二十万兵马的皇后,能做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褚霖忌惮玄武军,也忌惮她,是以即便玄武军只剩十万残部,还是被扔到北境常年驻守。
说什么她有经纬天下的济世之能,到头来,一手分化玄武军,折断她羽翼臂膀的也是褚霖。
褚霖深吸一口气:“兵部革制势在必行,至于为什么会是如今的结果,朕一直在等你来问,可你宁愿日日守在凤阙宫不肯见朕,连一句为什么都不肯多问,朕如何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在问眼前的澹台雁,还是在问同他离心多年的皇后。
“你要我怎么问?”澹台雁只觉荒唐,“你明知道我同我父亲……玄武军已经是我最后的倚仗,如果从你口中听到,你就是要削弱外戚,你就是要夺我的兵权,你就是要把我困在后宫当个木头,那我成什么了?你要我怎么问?”
“玄武怎么会是你最后的倚仗,朕是你的丈夫,朕……”
“你还要骗我!”澹台雁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能一辈子不娶别人吗?你能一辈子没有后嗣,让别人的血脉来继承帝位吗?!”
“你知道了。”
褚霖并不惊讶,言天冬和孟海不会欺瞒澹台雁,她会发现是迟早的事,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抛下澹台雁。
“你就这样想我?”褚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知不觉中连改换了自称也没发现,他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能让自己的血脉承嗣皇位,难道还有人会不愿意吗?澹台雁或许无法有后,褚霖却不然。
澹台雁梗着脖子没说话,圆圆的杏仁眼中满是倔强。
气到极致,褚霖反而平静下来。
“阿雁,我承认,我的野心并不小。但凡褚氏子弟,无人不有继天立极之志。”褚霖顿了顿,“这些话从前我没有提过,以后也不会再说。是,中原大乱,我迟早会领兵北上,但岭南道远离中原,我不是不能偏安一隅,不是不能坐收渔翁之利。我之所以北上,固然有争夺之心,但你不能否认,其中也有救援你父母族人之心!
“后来我遇险,你不顾性命也要救我,你我是患难夫妻,生死面前情谊未改……你只是都忘记了。阿雁,你怎么能觉得我会把这些东西看得比你还重!”说到此处时,褚霖连眼眶都泛起红,“阿雁,你不能这样想我。”
他踏出一步,仿佛是想要抱住她,手臂在伸出的那一瞬就被打开。
澹台雁后撤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直直仰视着他。
她答得很快,也十分冷静:“我不信你。”
情谊、真心,都是很贵重的东西,但瞬息之间就能变得一文不值。
褚霖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出口的承诺,她却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代价来交换。
她怎么能轻信?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澹台雁这才听见外头细碎的响动,有木棍击打到皮肉上的闷响,还有几声藏不住的痛呼。
澹台雁终于发觉不对:“你把孟海怎么了?”
宫门前,澹台雁和孟海是一起被发现的,但在回梧桐殿的路上两人却被分开了,眼下看来,恐怕孟海没有走远,而是被压在侧殿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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