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清秀的脸上犹带着悲愤,颈骨不自然地歪倒在一边,口鼻都渗出血来。
殿上众人身居高位已久,这般血腥场面,就算是在韦氏之乱时都少能得见,当即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毕竟是女眷,惊呼一声便晕倒在地,几个随侍的宫人忙着搀扶,腿脚快的急急飞奔出门唤奉御,臣子们也都惊慌不定地想要避开血泊,一时殿内乱成一团。
澹台雁愣愣地站在高台上,下意识回头看了褚霖一眼,他眉目依旧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神甚至还带着一丝漠然。
喻静妩不是无名无姓之人,她是扶风喻氏嫡出,也是太皇太后亲封的女官。喻氏在京城是小姓,在地方却是盘踞一方的大世族,族中子弟出任官职,女眷身份最高的,是上了褚氏宗谱的宁王侧妃。
不管先前如何争斗,不论太皇太后如何填补,喻静妩在明德殿的这一撞,这盆带着血气的脏水,还是结结实实地将崔氏浇了个透顶。
这场别出心裁的公审,终究是以喻静妩暴亡,崔氏父子抱病在家为结尾。崔从筠在明德殿上晕了一回,也被褚霖留在宫中医治。
想来是怕崔家有样学样,来个死无对证。
褚霖说要给澹台雁一个交代,澹台雁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交代。
回去的路上,澹台雁一直默默无言,她脑中一直回闪着喻静妩的最后一眼。
像个濒死的小兽,虽仍有一丝希冀,但慢慢的都是明知死期已知的绝望。
澹台雁控制不住地去猜测,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喻静妩要向她求救吗?
她也控制不住地去猜测,若是那日……喻静妩向她投诚,她答应了,那么喻静妩是不是……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澹台雁拒绝了喻静妩的投诚,喻静妩也选择了同莫乎珞珈合作,设置埋伏,以崔从筠为诱饵,要置澹台雁于死地。
澹台雁不是第一回 目睹死亡,但是像这样激烈求死的场面,不论看过多少回,都会让人心惊。
她心头不大松快,沉着脸色一直没说话,没发觉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她和褚霖两人,也没发觉褚霖的脸色越发难看。
“阿雁是不满意了?”
褚霖笑得讥讽,这时候的神情,比朝堂之上刻意装出来的样子自然许多,也比平日温和微笑的脸真实许多。
他突然出声吓了澹台雁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褚霖,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些什么,先见到他的脸色更黑了一层。
“这便是朕的处置方式,恶毒,阴狠,朕睚眦必究,就算喻静妩命数可怜,但她既然生了害你之心,朕就不会放过。”褚霖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她,“朕就是这样睚眦必报,又令阿雁讨厌了,是不是?”
澹台雁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上回离宫之举好似戳破了什么窗户纸,褚霖一时伤春悲秋,一时又是怒气冲冲,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似的,澹台雁也闹不清这引线究竟在哪,只知道他时不时地就要炸两下。
只是再没有那个冷静自持的稳重模样。
澹台雁倒没觉得他睚眦必报,只想找言天冬来看看,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
第56章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底想想。
“陛下,我……”
澹台雁想说自己并非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善意过剩。褚霖此举是为替她出气,也是为了替她报仇。无论如何,喻静妩和崔从筠都生了要害她之心,也都身体力行地这样做了,而崔家一味回呼崔从筠,亦有包庇之罪。
褚霖想要惩治崔家,想要让喻静妩和崔从筠自食其果,充其量是以直报怨,她怎么会怪他,又怎么会觉得他恶毒阴狠?
即便这其中亦有褚霖想要弹压世家的心思,亦有他意图铲除崔氏的算计,但澹台雁不会不领这个情。
只是……她亲眼见着喻静妩殿上自戕,仍是久久会不过神来。
喻静妩深恨崔氏,深恨崔从筠,但以她的力量,想要撼动这个庞然大物,想要让崔氏嫡女自食恶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就算现下有大理寺襄助,有皇帝偏帮,她还是只能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才能拖崔氏下水。
毕竟以崔从筠这样的身份,碾压她一个出身小族的贵女正如碾死一只蚂蚁。
“……我只是觉得,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可行,或许她本不必死得如此惨烈……”
但这不过是她天真的想法,如今喻静妩能成功撬动崔氏,即便只是毫厘之差,也已经比旁人要强太多。
毕竟这些年崔氏手上的人命,只多不少。
或许有一天真正海晏河清之时,天子犯法,是真能与庶民同罪,可是这些死在崔氏手上的人,还有以命相抗崔氏的喻静妩,却已经看不见了。
然而她这蹙着眉头细细思索的模样,落在褚霖眼里,却是澹台雁已经厌恶他至极。
十年前韦氏之乱还没有发生,澹台雁是京城里晋国公府的嫡女,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门庭,却也是矜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十指不必沾阳春水,精巧的绣鞋怕是连泥灰都没沾过。若没有那场荒唐的指婚,晋国公的嫡女,同他一个烟瘴蛮荒之地的破落偏宗,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那日她告诉他,说她同节忠太子从无往来,也并无关系,那段引动一切的流言,不过是一场意外。
当时他尚在盛怒,却为此不可自抑地生出一线喜悦。
这心思何其不堪,又何其令人难堪。
自澹台雁失忆以来,不,应该说更早,从他识得她的那一天开始,他便自以为是地描绘出一个她会喜欢的,配得上她的模样。
谦谦君子,豁达大度,心怀大义,正如那个不甘与逆犯同流合污,引颈就戮的节忠太子。
可是假面戴久了,终究不是真的。
更何况,这假面也没能让她乖乖待在身边。
如果没有那场赐婚,澹台雁应当会在精挑细选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性情温和的世家子弟,又或是父母早有往来,知根知底的言天冬……
做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不必经受那些伤痛,不必经受那些苦难,更不必时时心怀忧惧,难以安枕……
他也想像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世家公子一样爱她,不掺丝毫算计,也不必顾忌任何人,任何事,只将一片真心都捧给她。
可是,他生来便是这副模样,生来便是这个身份,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凭什么……
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澹台雁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见褚霖眸色越来越深,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留在原地的澹台雁:……
她一句话也没说,这人就自己把自己给炸跑了。
她简直是叹为观止!
“娘娘,陛下这是……”往常随侍在她身侧的都是孟海,今日孟海不在宫里,伺候左右的便成了宝橙,她也是头回见着皇帝这喜怒无常的模样,她想了想,壮着胆子道,“娘娘不去劝劝陛下么?”
贵人们斗气,最终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宫人。皇后被皇帝牵着往朝上走,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宝橙不晓得其中有什么更深的利害,只觉得帝后的感情又变好了。
谁知道好了不过大半日,这下子又闹翻了。
这些天皇帝待在明德殿,把皇后一个人扔在梧桐殿里,宫里头的议论是越来越多。其实皇帝长居寝宫,皇后长居凤殿,这才是正经规矩,然而此前帝后分宫而住数年之久,前些日子和好之后如胶似漆的,连一刻也不肯分开,与现在看似正常的情形对比起来,有如天壤之别。
宫中大多数人都在说,皇后这回是彻底恶了帝心,帝后彻底决裂了。
宝橙身为皇后宫中人,持身稳重,一向不掺和这些杂碎闲话,但她也难免心有戚戚。
近来皇后看上去脾气好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般总冷着脸,就是不知为何,年岁越长性情越娇纵了,还敢同皇帝闹着叫板。
宝橙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少不得大着胆子稍稍劝解些。
两个人之间,总是有人要低头的,皇后不肯低头,难不成还让皇帝低头吗?
可是澹台雁还真不想低头。
褚霖的心思深不可测,澹台雁也懒得去测。
莫名其妙被甩了脸色,她还想生气呢!
是以,澹台雁学着褚霖的模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宝橙连带着几个宫人面面相觑,也只得跟上。
两头看起来是彻底闹掰了,然而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褚霖那头递信回来,叫澹台雁明日依旧要早起,同他一起出趟门。
“出门?”澹台雁自然疑惑,明日是休沐,也不必上朝,褚霖要带她去哪儿?
传信的宫人语焉不详,低着头什么也说不明白,只传了褚霖的话,说明日穿得素简些,不必像今日一样满头珠翠。
澹台雁心里还存着气,听见褚霖这般在背地里阴阳怪气,她居然已经不觉得吃惊了。
可是一来不说清楚究竟去哪,二来……难不成他说要去哪,她就得跟着去么?
澹台雁只把那宫人遣退回去,打算次日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她才懒得理会褚霖。
她只觉得褚霖小心眼,却没发觉自己这行为十足幼稚,也大气不到哪里去。
结果第二日,澹台雁犹豫许久,还是在宫人的恳求下半推半就地起身了,她依着褚霖的吩咐,改换了一身素简些的料子,不过在这行宫之中,就是再素简的衣服,看起来也是流光溢彩,明亮艳丽。
坐了软轿,又换马车,瞧这样子同上回去晋国公府别苑时差不多。
待澹台雁坐定,褚霖也跟着屈身登上马车,展开袍脚坐在她身侧。
还是一样的马车,上回褚霖贴着她不肯松手,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而这回两人之间却生了许多隔阂,明明只有一拳的距离,却好似天堑之隔。
澹台雁突然发觉,褚霖那头一旦冷下来,她好像也没什么办法缓和气氛。
车夫扬起长鞭,几个龙武卫改换赤玄两色的短打,持刀在前头开路。
这阵仗倒是比上回驾幸别苑时要低调多了。
一路上褚霖一眼不发,澹台雁悄悄侧过头瞧了他好几眼,起得这样早,他倒是也没有闭眼假寐,依旧挺直着身体,双拳松松握于膝上,目光平视前方,只有那对金红耳坠在颠簸中轻轻晃动。
澹台雁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打破沉默。
“陛下,昨日的事……”
她心里并没有对褚霖有什么恶感,所以也不想任由他误会自己,一个人在那钻牛角尖。
毕竟他们之所有走到如今的地步,也有两方误会颇多,没能及时解释的缘故。
左右眼下褚霖是不肯放她走,经过上回,澹台雁也发觉了光凭她自己和孟海两个,确实也很难走出行宫。
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了,澹台雁还是不希望两人继续这样僵持下去。
可惜她刚开了个头,就被褚霖硬邦邦地顶了回来。
“不必多言,朕都清楚。”褚霖看似十分平静,说话时也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珠子都没移一下,“朕手段下作,阴谋诡算,实非君子之道,再有,假借替你报仇的名义,行利己之事,更是小人行径。这些朕一清二楚,皇后不必再说。”
好,好得很。
澹台雁咬紧牙关,猛地正回身,同他一般挺直了腰杆子,双拳握于膝盖上,直直瞪着不断摇动的车帘,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烧得车帘都燃起来。
她确实是不必再说话了,毕竟什么话都给褚霖堵上了!
行,他自己非要妄自菲薄,那就由得他去,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昨日还是阿雁,今日就成皇后了。这人脾气如此古怪,真是活该他……活该他……
澹台雁也不是什么柔软脾性,正过身后也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路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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