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随后宫人开道,香障上殿,是太皇太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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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太皇太后来行宫时声势浩大,阵仗不小,然而待九成山祭礼之后,她便一直安安生生地待在慈安殿里,再没有那些奢华的宴会,也从不过问褚霖和澹台雁的事情,其行事之低调,让澹台雁几乎都要忘记行宫还有这么一尊大佛了。
太皇太后来了,群臣齐齐一礼,连帝后都不的不起身迎驾。
“各位大人不必多礼。”太皇太后却随和得很,抬手示意众人,“老妇人身为后宫女眷,斗胆上殿,违背祖训实在不该,只是今日之事至关重要,老妇人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得不来这一遭了。”
这话说的,明德殿上女人还少吗?当朝皇后可是明晃晃地坐在皇帝身边呢。
澹台雁直觉太皇太后在影射自己,然而太皇太后说辞含糊,仿佛并无特指,又让她没法确信。
诸位大臣都站定了,太皇太后却旋身朝上一拜:“老妇人拜见陛下,拜见皇后……”
褚霖哪里敢受这一礼,忙不迭地起身避开,也亏的他体格不错,要换了个人,顶着这几斤重的行头恐怕一时也难回避这一礼。
澹台雁也躲到了椅子边上,褚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丹陛,扶起这尊大佛。
“太皇太后折煞晚辈,朕何敢受此大礼!”
大衍礼仪为重,讲求仁孝治天下,褚霖和澹台雁若真受了这一礼,明日天下悠悠众口就能把他俩喷出行宫!
这一礼受不得,这一拜必须得扶,但这样一来,太皇太后的话,褚霖也是不得不听了。
“还请陛下恕罪,今日朝堂之上只论对错罪愆,只辩清白,按说事涉政论,老妇人身为内宫女眷不该干涉……”
太皇太后眼神飘忽,点了澹台雁一下,这一下终于让她确定,太皇太后就是对她生出不满了。
教训完小辈,太皇太后继续道:“然而此事缘起内宫之争,老妇人忝居此位也是不得不管。”
“不知娘娘所知为何事……”
太皇太后一向慈眉善目,但毕竟曾经掌管后宫多年,又是经历过韦氏之乱的老人,沉下脸时气势竟比褚霖还强几分。
她横眉对喻静妩怒目而视:“小小内宫争斗,竟闹得如此兴师动众,你该当何罪!”
喻静妩俯身跪在大殿正中,一言不发,倒像是默认了这则罪名。”
大理寺卿林颖芝察觉不对:“臣斗胆,太皇太后此言似有偏颇……崔氏与外族勾结刺杀上亲,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喻娘子曾为崔氏随侍,陪伴左右,亦受胁迫做下许多错事不假,然而喻娘子能为大义挺身而出,指证崔氏……”
“这位大人,你是被这女子给骗了啊!”太皇太后摇摇头,复又恨恨看向喻静妩,语气中充满长辈对晚辈的痛惜,“也是老妇人一时糊涂,放纵了崔氏,也放纵了你!”
喻静妩仍然俯在地上,众臣却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褚霖登基之后,太皇太后心念已故的高宗和先帝,以及绝不屈服,以身殉国的节忠太子,为免故人泉下不安,太皇太后便决定要前往太安寺,每日在佛前静修,为他们修得一个好来世。
太安寺虽地处偏远,远离京城,但迎来了太皇太后这样一尊大佛,原本不过是一间小庙的太安寺,香火竟也逐渐鼎盛起来,亦有许多世家贵女前往太安寺静修,出身扶风喻氏的喻静妩便是其中一个。
太皇太后静修日久难免心生寂寞,见到为母修行,数次在佛前哭到昏厥的喻静妩,见她十分灵修机敏,又孝心志诚,便生出眷顾之心,封她为女官,长久伴随修行。
却不想这一丝善念,竟没能结成善果。
太皇太后出身弘农杨氏,曾有一位族姐嫁到崔氏,正是左相崔敬晖已故发妻,因着这一层缘分,太皇太后也对崔从筠这个小辈多有照顾,太皇太后身在太安寺修行,崔从筠也常常前去探望,去岁更是也在太安寺随同一起修行,为母祈福。
崔从筠身份高贵,性情难免跋扈了些,对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多有颐气指使之举。喻静妩亦是世家出身,在家中便是娇养起来的贵女,来到太安寺伺候的也是太皇太后这般贵人,崔从筠说破天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仰仗父兄的威名才如此嚣张,喻静妩难免生出几分怨怼。
两人就此生了龃龉,喻静妩虽碍于太皇太后和崔氏的声望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心底却也对崔从筠积怨颇深。后来太皇太后回銮行宫,崔从筠和喻静妩也一并随行,这矛盾也就越发明显。
事情的起因还是一则流言,行宫盛传,皇帝之所以长居行宫,一是与皇后决裂,而是因为行宫金屋藏娇,藏了一位“喻”姓美人。
这本是无根的流言,喻静妩却以为自己受到皇帝眷顾,就要一步登天,言语中越发对崔从筠不满;崔从筠并不服气,便也与她明争暗斗,互不相让,这样一来就生了祸事。
喻静妩嫉恨崔从筠日久,又有胡人莫乎珞珈暗中挑唆,说崔氏有意让崔从筠入宫,而有崔氏如此势大,喻静妩不要说日后日子艰难,在崔氏强权之下,皇帝就算心系美人,只怕也无法让她入宫为妃。
眼见青云之路一朝断送,喻静妩心思一岔,便答应了要同莫乎珞珈合作。
胡人莫乎珞珈是先都蓝可汗之子,当年都蓝可汗被澹台雁斩首,莫乎珞珈虽然归降大衍,但终究心怀怨恨。莫乎珞珈意图谋刺皇后,喻静妩与之勾结,盗取崔从筠的随身玉佩,又模仿崔从筠笔迹与莫乎珞珈往来信件,营造出崔从筠意图谋害皇后的假象,又为莫乎珞珈提供种种便利,助其谋害贵人。
她是既想刺杀皇后空出中宫宝座,又想以此构陷崔从筠,断绝崔氏入后宫的机会,如此一石二鸟,她喻静妩便能铲除所有敌手,顺利入宫。
太皇太后神情悲悯道:“本不过是女子争风斗气的内帷丑事,你即便有怨气,也不该以家国大事家族倾覆为要挟,更不该牵扯劳累这么多大臣,明德殿是为议政之所,竟要为你一己私怨置黎民百姓于一边,着实是不该!”
这话明面上是说喻静妩,实则也在斥责这本不该有的一场“公审”。
公审是由皇帝提出,可是谴责他的是太皇太后,饶是皇帝面色铁青,也不敢出言反驳。
然而太皇太后说的这一长串,简直是逻辑不通,错漏百出。
莫乎珞珈既要刺杀皇后,想要的自然是一击必中,又如何像是预料着刺杀一定不成,一定败露,这才提前预留种种证据,以期事发之后能够构陷崔氏,构陷崔从筠?
按照太皇太后的说法,刺杀一事倒像是个幌子,事后对崔氏的陷害才是要紧事。令莫乎珞珈深恨的也不是有杀父之仇的澹台雁,反倒是崔氏——他简直是豁出性命也要拖崔氏下水。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然而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却没一人出言反驳,就连方才言之凿凿慷慨激昂的林颖芝,也都偃旗息鼓,默默不言。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此案关节早已不在于崔从筠是否有谋害皇后之举,更不在崔家是否有谋反之心。
崔家得罪了皇帝,皇帝想要惩治崔家;崔家富贵太过,惹了寒门和其他世家的眼,是以其他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就跟着皇帝添添柴,想着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也能多分几杯羹。
皇帝想要崔家谋反,寒门和其他世家也想要崔家谋反,这才是为何大理寺的证据分明模棱两可,却还能闹到上明德殿这一步。而崔家不甘就范,又有半朝亲族作底气,两方这才能僵持起来。
太皇太后正是来打破这一僵局的,她说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口舌,正是要保下崔家。
太皇太后于太安寺修行,名义上是为了高宗、惠宗、节忠太子这些死人求来世,但大家都知道,她明明是为了活人修行。
惠宗和节忠太子既死,太皇太后便是褚家宗室嫡系的未亡人,她一日不离京城,不离宫城,褚霖便一日只是个偏宗破落户,这份避让的恩情,只要褚霖在位一日,他就不得不认。
更何况当年褚霖能够顺利登基,也有太皇太后襄助,崔氏扶助的情分在里头。
再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缘由,好歹是为现下圆起了场面,虽然十分粗糙,十分拙劣,但也是太皇太后递给皇帝的台阶。
太皇太后先以恩情胁迫,要求保下崔氏,紧接着又递出台阶,将一件谋反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化为两个女子之间的私斗。
只要能够放过崔氏,崔家不是不能交出得罪皇后的崔从筠。
同样的,得罪皇后、谋刺皇后的只有崔从筠一个,其他的崔氏族人都是忠君爱国之类,一个也不能牵罪。
皇帝想要崔家亡,太皇太后却不让,若是皇帝羽翼丰满,自然可以坐视不理,甚至可以一意孤行,宁愿顶了暴君之名,也要砍了崔家。
可崔家人赌的就是皇帝不敢。
这么多年来,褚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说的好听是为社稷黎民劳苦,实则谁人不晓得,历来皇帝生前死后,求得都只是一个名。
一个史书定论的谥号,一个千古流传的名声。
皇权之上还有礼教恩义,还有悠悠众口。皇帝以百官所请,百官目光所指要挟崔氏就范,那么崔氏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着他在天下人面前,放崔氏一马。
褚霖果然没能再说什么,只是阴沉着一张脸。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现在七情上脸,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此事事由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争斗,生了怨恨恶毒之心,才闹得这样不堪,所幸没能酿成什么大祸……”太皇太后满意地笑笑,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容,她同崔敬晖短暂地对了个眼神,又道,“崔娘子虽然跋扈苛待,然而于此事上却着实无辜,再有,她在大理寺□□这么多日,也算是吃到苦果,不如就让崔家人带回去好好管教吧。至于喻娘子……”她又叹了口气,“老妇人终究是有看管不严,教导不尽心的过错,还请陛下念在老妇人的情面上,对她宽宥一二吧。”
三言两语之间摆出了息事宁人的态度,谋刺皇后的大案、要案变成了两小儿斗气,一切都是喻氏恶毒构陷,崔氏不过是性情张狂惹来了祸事,倒是被太皇太后给摘得干干净净。
至于问罪崔氏谋反,已是无稽之谈。
皇帝显然落败,殿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林颖芝毕竟心怀不甘,还欲争辩时却被裴是非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旁观已久的澹台阔秋终于开口:“这也只是太皇太后一家之言,娘娘清修已久,或许也被崔氏蒙骗……”
澹台阔秋是皇后母家,若是谋刺皇后的罪首都被轻轻放过,那他这个晋国公真也不必当了。旁人都不肯出头,他只好出言反驳,可还没说到半句就被个小官冲出来打断了。
“太皇太后娘娘所言甚是!此女少时缺少管教,竟生得如此野心,如此顽劣,竟连我也险些上当,险些误会了贵人!”
这小官正是先前出言反驳崔甫的几人之一,他出身扶风喻氏,与喻静妩是同族,如今喻静妩已经大大得罪了崔氏,眼下崔氏不但倒不了,看着恐怕还能再支撑个十来年,他若再不作为,只怕喻氏就无明日可言了。
这喻姓小官先是引经据典骂了一通喻静妩胡乱说话,紧接着又朝澹台雁、朝澹台阔秋二人告罪,说喻氏教养出如此恶毒妇人,是家族不幸,请求皇后和国丈原谅。
说是向皇后、向晋国公告罪,但这奴颜婢膝的模样,分明是向崔氏告饶。
扶风喻氏好歹也算是地方大姓,但先前崔氏势弱时他便极力踩踏,恨不得做唾沫吐得最多的第一功臣,如今崔氏眼看着不能倒了,他又第一时间抛弃族人献媚。如此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谄媚样,哪里有半分世家风骨。
首告崔氏的林颖芝嗤之以鼻,其余人亦是讥笑不停,倒是澹台阔秋一时哑了口,竟不知该再如何反驳。
连喻氏族人都出言作证,说喻静妩是在胡言乱语,攀蔑牵扯,他又如何出言反驳?
崔氏终究是崔氏,百年伫立,半朝亲族,如此世家门庭,并非区区一件捕风捉影的谋刺案就能扳倒的。
眼见计成,崔敬晖心下冷笑,面上却感激地朝皇帝一礼,朝太皇太后一礼。
“臣拜谢陛下,拜谢太皇太后!”他心中越恨,礼数便做得越尽,崔甫也随着父亲深深下拜。
父子二人正要干些皇帝和太皇太后为崔氏证明清白,却突然听见女声悲泣。
“娘娘为何污蔑奴婢,如此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娘娘难道不会心内不安吗!”喻静妩直起身,脸上满是愤恨,“崔氏要谋害的是褚氏宗族,要谋夺的是褚家朝廷,娘娘身为太皇太后,身为褚氏宗妇,却包庇恶人,难道不怕九泉之下,故人追问吗!”
太皇太后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胡言乱语!你……”她看清喻静妩脸上的表情,语气忽地缓和下来,“你这孩子,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委屈,可是再委屈,也不该这般……”
“您身为贵人,又如何能知道草芥的苦楚?”
喻静妩突兀地打断了太皇太后,这举动过于失礼,过于冒犯,是从前谨小慎微的她从不曾做过的。
然而现在她不在乎了,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喻静妩的眼神从殿上官员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人脸上有惊愕,有质疑,也有厌恶,唯独没有一丝同情。
她又看向上首,皇帝平静温和,隐隐带着一丝慈悲,皇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那目光同澹台雁对了个正着。
澹台雁眉心一跳,握着扶手直起身。
“陛下,娘娘!崔从筠胁迫臣女传递书信,与外臣密谋于九成山上谋刺帝后,意图颠覆大衍朝廷,臣女所言句句属实,亦有信件玉佩为证!”
喻静妩连连磕头,一下比一下更重,两三下就红肿了一大片。
太皇太后声线很冷:“这么说,是老妇人在撒谎了?”
“太皇太后与崔从筠过从甚密,崔氏亦对太皇太后扶助甚多,太皇太后为包庇崔氏撒谎不足为奇!”喻静妩语气坚定,“但此事涉及朝廷,罪及谋反,娘娘,您还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那就是对大衍朝廷社稷不利,您良心如何能安?臣女没有您自遮双目的本事,也没有如崔氏一般的富贵能让您说真话,臣女唯有区区一条性命,自证清白!”
崔敬晖察觉不对,连忙伸手大喊:“快!拦住她!快!”
几个崔氏子弟也发觉不对,扑身上去就要制住喻静妩,然而方才制住崔从筠的几个龙武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动不动,却正巧挡了他们一瞬。
喻静妩动作极快,说完该说的话,再无半分犹豫,挺身便冲向殿柱,狠狠撞了上去!
只听“咚”地一声,所有挣扎吵闹都停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喻静妩的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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