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公审一定,不论结果如何,崔氏这一局已是败了,剩下要做的,也只是在这败局之中减少损失罢了。
在这节骨眼上,再去掰扯女子能不能上殿已经没有意义。
林颖芝侧过身,几个仆妇便将犯妇崔从筠带了上来。
若是寻常案犯,本该是由衙差押送上堂,林颖芝终究还是念着几分脸面,临时让自家仆妇代为押送,免得男子粗手笨脚地损伤了崔氏嫡女,也免得崔甫再说什么损伤贵女名节的废话。
崔从筠却并不领情,她挣扎着被押送上殿,一看这满朝满堂身着朝服的男人看过来,当下便是羞怒交加。
她摆脱仆妇的钳制,奔到崔甫身前大喊:“父亲救我!”而后扶着他的袍脚痛哭失声。
她这几日待在大理寺里头吃斋,虽没受什么磋磨,可那粗糙的布衣,简陋的饭食,于崔从筠这样金玉堆里长出来的贵女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只是众人看她衣着严整,中气十足,却哭出了六月飞雪的气势,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崔甫却见不得女儿在人前丢脸,躬身将人扶起来挡在身后,一言不发地怒视着林颖芝。崔从筠也逐渐从他的沉默中发觉不对,只低头在他身后默默啜泣。
有这一出,崔从筠的身份便确定了。
林颖芝道:“启禀陛下,犯妇崔氏已经带到,另有崔氏与胡人逆贼沟通往来的信件、证物,皆已在堂,请各位大人详查。”
仆妇将人送到之后便退了下去,几个龙武卫搬上来一个箱子,里头正装着所谓的证物和证供。
“什么犯妇,什么胡人?”崔从筠扯着崔甫的袖子道,“父亲,他们在说什么?这些贼人将我掳走,又将我带到这里来,这是要做什么?”
还未待崔甫说什么,林颖芝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犯妇崔氏,种种证据在前,你与胡人莫乎珞珈有私在先,谋害君王上亲在后,勾结外族,倾覆朝廷,如此种种,罪大恶极,你还敢抵赖!”
“荒唐!”崔从筠躲在父亲身后,心头也多了几分底气,“什么勾结,什么谋害,分明是你这贼人构陷于我,企图陷害我崔氏!父亲,女儿不认得什么胡人,女儿本在太安寺中清修,却被……却被贼人掳走看押,又被带到这里来,女儿是被人冤枉的!”
崔甫眼神闪动,亦对林颖芝怒目而视:“大理寺便是这样办案的?强行掳掠闺中女子,强权相逼?若非我儿不肯屈服,是不是也要被你屈打成招?”
“崔大人,要不您再看看,令嫒身上可有伤痕?”林颖芝笑了,“还请大人明鉴,令嫒本是自行投案到我大理寺公廨的。”
“你……!”
崔从筠却没再反驳,这大理寺的门,倒还真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原在太安寺待得好好的,谁知那日一群贼人闯进来将她掳走,那群人倒是也没伤她,只是带到一个小院关押起来,每日送食水的仆役都是哑巴,也不肯受她的贿赂和威胁放她出来。
也不知被关押了多久,终于有一日,那些人用黑布罩着她的脸把她押上马车,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见只言片语,说只等崔家的银钱一到,便要将她的尸首扔在崔府门前泄愤。
原来如此,他们原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想要绑了她向崔家要钱,可是钱要到了,却仍是想要撕票。
崔从筠只得自救,幸而那些人看她是个弱女子,连绑缚的绳索也松松垮垮,她尽力解开绳索,摘掉面罩,趁着匪徒正在前头驾车的功夫,从马车后跳了出去。
这样大的动静,那些匪徒竟然毫无所觉,崔从筠在大道上一路狂奔,模糊看到个门庭略高些的富户便躲了进去。
好巧不巧,她撞进去的正是个公廨,是官署那便好办多了,她父亲是正四品右谏议大夫,祖父更是当朝中书令,她一见穿着官服的林颖芝便报出身份,也没说自己是崔从筠,只说自己是崔家某个旁支的嫡女,让他们立刻传信崔府,接她回家。
谁承想,林颖芝一听她是崔氏女,立刻就将她扣押起来,接下来更是有几个僧人侍女进来认人,一语便道破了她的身份。
在这之后,她又再次被人看押起来,直到今日上殿,才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如此说来,那大理寺的官署,倒真是她自己进去的。
只是她不过是误入大理寺,却被林颖芝说成是主动投案自首,何其可笑!
崔甫也想着将话由转到这上头,然而林颖芝却懒得同他们掰扯这些,左右人已经到了,便也不愁无人当场对峙。
“启禀陛下,这些信证皆是出自莫乎珞珈与犯妇崔氏,大理寺已经比对笔迹,辨明真伪,证明崔氏确实与莫乎珞珈有所往来。”
说着,林颖芝又将太安寺的僧人,还有几个旧前在崔家做活的侍女出面,分别辨认了与胡人沟通的正是崔从筠,还有那些信件的字迹正是出自崔从筠亲笔。
这样明显的构陷,反而让崔从筠冷静下来。
“可笑,可笑!林大人就是这样办差的吗?”崔从筠握紧拳,脸上满是悲愤,“林大人出身寒门,或许不知,我崔氏门庭高,随身侍婢亦分三六九等,这些人……”她一一指过那些婢女,“她们长相粗陋,手脚粗苯,如何能入内院伺候?更不要说伺候我的笔墨了,她们能够偷盗一二字纸,已是十分不易,想来,这也是她们被赶出崔府,记恨崔府的缘故吧!”
有人上前将那几个婢女的手心翻开,果然满是粗粗厚厚的老茧。
世家女儿金贵,更何况朝廷之上,哪家哪户没有女眷?这样的人,确实是连洒扫都觉得伤眼,凭崔氏豪橫,何以会让她们伺候崔从筠?
“林大人家中也有女眷,难道不清楚女子清白为重,即便是上山礼佛,一切从简,也必要有侍女贴身保护。”崔从筠转向那僧人,“你说见到我与胡人私会,那我倒是要问问你,当时我身边侍女长相如何?穿着如何?我在寺中多日,你既然能认得我,想必也该知道我身边侍女一共几人,分别长成什么样子吧!”
那僧人自然支支吾吾,只说崔从筠既要与人私会,又如何会带上侍女,至于崔从筠平时身边侍女的事情,他又推说男女有别,他是清修之人,需要避嫌,并不知道那么多。
崔从筠不由冷笑:“我既然连侍女也要赶走,必然要寻清幽之地,这样才能确保旁人不知,又如何会让阁下亲眼见到?”
僧人证言做不得真,那几个侍女也身份存疑,崔从筠眼睫含泪,声线凄楚,字字句句驳斥了林颖芝所言,证明对她的控诉站不住脚。
崔甫原还有几分生疑,毕竟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胆大包天,恣意妄为,不是不能做出勾结外族谋刺皇后的事情,即便事后她声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但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何身在谋刺现场。
可是现下看着自己女儿哭诉着不公的模样,他也心疼起来,又生出一丝转变现况的希望,当即便同林颖芝争论起来。
林颖芝冷笑一声:“当真是好口舌,不愧是谏议大夫的嫡女。好,这些人身份低微,不得近身,那此玉价值万金,是否是你的私物?”
他拿出那枚证物,先前崔甫矢口否认,只说崔氏徽记可以伪造,崔敬晖也只以为此玉不过用作离间,并不是当真是崔从筠之物。
却想不到崔从筠一直泰然自若,见到那玉时却惊愕地整大了眼睛。
“不、这当然不是我的东西……”
她犹在否认,可她先前为了驳斥几个证人站到了崔甫身前,一言一行正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一瞬的惊愕却做不得假!
原先同崔家素有往来的人家都暗自庆幸,幸好提前抽身,否则真要被这不忠不义的崔氏给带进沟里去。
崔从筠仍在否认,林颖芝眼神一扫,已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当即朝皇帝请旨,说还有位证人要出言指正,只是她身份特殊,曾为崔从筠所逼迫做了许多不得已的错事,还望皇帝能够看在她勇于出面证供的情况下,宽宥一二。
这话说得,倒像是皇帝不肯宽宥,她就不肯作证似的。
褚霖面色沉凝,点了点头。
林颖芝叹了口气,让人把证人带上来。
一女子身着素衣缓步上前,步伐轻灵,举止妥帖,倒比崔从筠更像个门阀世家出来的贵女。
那女子样貌妍秀,眉心一点胭脂记,平白添了几分媚色。
“罪人喻氏,拜见陛下,拜见娘娘,拜见各位大人。”
崔从筠惊愕地瞪着喻静妩,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玉佩确实是她的私物,几张字纸虽然陌生,但笔迹也大略与她相似。
信件尚且可以说是伪造,但那几个侍女既然并非是她院内人,又如何能拿到这玉佩?
崔家世家门庭森严,内院伺候的人都是筛检过的家生奴仆,身家性命都握在主人手里,必不可能背叛。
算来算去,既能盗取她私物,又有心背叛的,也只有这个喻静妩了!
喻静妩款款下拜,眼神淡漠:“罪人蒙太皇太后垂怜,封为女官随侍左右,原该长留太安寺。后来崔氏入寺修行,太皇太后念及罪人与崔氏年岁相仿,便指派我去伺候崔氏女……”
喻静妩三言两语,将自己同崔氏的关系大略简述,太安寺中人员众多,太皇太后回到行宫之后,也有不少宫人女官见过喻静妩和崔从筠,她们都可以作证,证明崔从筠曾经对喻静妩颐气指使,也证明喻静妩曾经受崔从筠的指派做过许多事。
喻静妩道:“在太安寺时,崔氏便与胡人莫乎珞珈早有往来,然而只是信件传递,并无逾矩。后来,崔氏随同太皇太后入宫,滋生入主中宫之心,对皇后娘娘多有怨愤之语,便命我传递书信,联系胡人莫乎珞珈,企图勾结谋害皇后……”
“你、你胡扯!”一向唯唯诺诺的幼犬突然反咬主人,崔从筠的双眼几乎能喷得出火来,“分明是你与那胡人勾结,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却要安到我头上来,你这是何等居心!还有那玉佩,分明也是你所偷盗……”
这样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喻静妩是崔从筠身边人,想要什么证据造不出来,若是有意构陷,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有人也帮腔质问道:“如此犯上作乱大罪,你也敢帮?若你当真被迫参与,何不及早报官,寻求庇佑?依我看来,倒是恶奴欺主更合理些。”
扶风喻氏虽是小门户,毕竟也有人在朝为官,喻静妩是喻氏宗脉,到了上京却只能为人侍婢,喻氏门人早就心生不满,当即与那人辩驳起来。
两方吵了一阵,又有更多人也加入争斗,喻静妩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倒像个局外人。
她冷冷清清地站了一会儿,忽而惨笑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
“大人明鉴,崔氏何等势大,我若不依,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此等大事,我该如何去告,向谁去告?”喻静妩又回过身,含泣带苦地看着崔从筠,“你说是我构陷于你,然而我身份卑微,如何能支使得动崔家嫡女?你说你无辜,九成山上东坡寂静荒凉,除了埋伏的刺客之外别无他人,崔娘子又如何会身在当场?!”
林颖芝趁热打铁,随之唤出几名在遇刺现场救驾的龙武军,他们皆能证明谋刺一案发生在九成山东坡,又曾发现女子衣物的布料,再有几名布商出前辨认,证明此布料织法特殊,专供崔氏。
也不知大理寺是什么时候搜集到这么多证据的,崔从筠犹自梗着脖子否认,说她从未去过什么东山坡,更不知道那布料是哪里来的。
只是她说着说着,却也发现周围官员的眼神越来越不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眸光一暗。
旁人不知道,但崔家自己人都清楚,她确实去过谋刺的现场。
但是这一切,分明都是喻静妩那个贱人在算计,她赏她吃喝,带她入得太皇太后身侧,更将她带入行宫,还赏了她一同上九成山参与祭典。
区区一个破落户,得了那么多的好仍是不满足,背着她与胡人勾结,陷害她!
这个贱人!
崔从筠堂堂一个世家贵女,本是前途无限,连当朝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区区贱人摆了一道!
今日朝堂之上这么多人,她被喻静妩害得要在这里自辩清白,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所有的体统脸面也都被丢尽了!
再看他们那半信半疑的模样,她声名有损,入宫已是无望,日后恐怕就连嫁人都难了……
她的父亲,她的祖父,会不会再将她送去太安寺、甚至什么别的地方继续关起来……还是干脆一条白绫吊死她?
喻静妩哭得满脸是泪,却在拭泪时悄悄侧过脸,朝崔从筠看了过来。
那眼角眉梢哪里还有半点悲泣,满满的都是嘲讽与得意。
“你这贱人!还要害我!”
崔从筠再也压不住脾气,干脆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就要打烂那张得意的脸!
先前还垂泪的美人突变夜叉罗刹,众位大人饶是见多识广,仍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撤。林颖芝反应极快,一把把喻静妩往后扯,几个龙武卫也连忙上前拦住崔从筠。
崔从筠激动起来手脚乱抓,几个龙武卫险些压不住她,挣扎中头发散乱,配上那凄厉的惨叫,活脱脱一个索命的女鬼。
也不知是谁碰着了谁,顿时惊叫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乱成一片,混乱之中,龙武卫粗手粗脚的下手也重了些,那崔从筠两眼一翻,就这样晕厥过去。
林颖芝松开喻静妩,上前拜道:“陛下,犯妇崔氏恼羞成怒,甚至意图当堂谋害证人!如此种种,善恶昭彰,还望陛下下令,处置崔氏,按律定罪!”
崔甫看着女儿被人按在地上死活不知,自然也一腔愤怒。
褚霖想要扳倒崔氏,那扳倒便是,为难一个女子算怎么回事?须知就算崔氏落败,挂冠归乡,仍是当朝第一世家,君子争斗,何必如此下作手段,如此下人脸面!
“林大人慎言!分明是这喻姓女子有意构陷,又仗着小女天真轻信才能得手。林大人如此维护此女,难不成当真有私情的是你二人,也是你二人勾结意图陷害小女!”
林颖芝平白被污,也是气得几乎背过身去。
可是证言、证词、证物皆有辩驳余地,就算崔从筠当堂暴起,也能说是不满被人陷害的激愤。
这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一桩糊涂案。
喻静妩垂着头静立不言,崔从筠身份要紧,龙武卫一时也不敢将她挪下去医治。崔甫同林颖芝吵来吵去,两派官员也跟着互吐唾沫星子,然而崔敬晖和裴是非却仍是一言不发。
褚霖高高坐在殿上,面无表情,但澹台雁仍是从他不断弹动的手指中看出一丝不耐。
别说褚霖了,就连澹台雁自己,看着底下一堆高官贵胄毫无形象地争来吵去,也是烦闷透顶。
褚霖平常上朝时,面对的应当不是这样的景象吧?
正在僵持间,玉内官悄悄进殿,俯身在褚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澹台雁侧头看见他眉头先是一展,而后便紧紧蹙起来,似是遇着什么极大的难题,连脸色都变得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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