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但是枝叶繁茂虽有种种弊病,却也带来了根系深广的好处,崔家能够在大衍朝廷中屹立百年而不倒,靠得不也正是这半朝亲族?
而今褚霖虽利用崔从筠让崔氏跌了个大跟头,崔氏嫡系虽然愿意认输,然而崔氏却也不算真正败了,只要朝廷之中还有崔家子弟,崔氏门庭就绝不会倒。
很显然,这个结局,褚霖并不满意。
“朕本无意提及旧事引裴公忧思,只是……晚辈以为,韦氏之祸的祸根,与先前江南一案并无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裴是非终于起了些兴趣。
“陛下不妨直言。”
二人说是手谈,但方才进屋时,裴是非便已经屏退了下人,此时并无旁人在侧,褚霖说话时便也没再顾忌太多。
“小子忝列宗室,实则资质粗陋,身在蛮荒僻地,也无从受名师教诲,如今侥幸得中原正朔,心内常有不安。先惠帝宗室嫡脉,卓荦不群,连朕都能看清的时势,先帝如何看不清?想来先帝几次重排《氏族录》,又多次颁旨禁止氏族通婚,为的是什么,裴公也清楚。”
褚霖生父先赵王的母亲是个婢女,也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并不得高宗喜欢,早早就被封藩扔去了岭南道。与之鲜明对比的则是惠帝,皇后嫡出,少年早慧,到了年纪封王之后也一直被留在京城,被封为太子之后掌政多年,高宗去后就名正言顺地承袭帝位。
惠帝身上有一半弘农杨氏血脉,迎娶的正妻也是京兆韦氏出身,他早早便看清了世家之间的暗流涌动,也看清了世家竞相豪奢底下的累累白骨,是以一经继位,便以重排氏族次列的名义打压门阀世族。
但是还没等他有更多、更激烈的举措,雄心壮志未酬,惠帝原本康健的身体却一日日地变得虚弱,到后来,甚至无法处理朝政,也让韦氏得以篡夺权柄,造成大乱。
韦氏掌权之后大肆诛锄朝臣,与之有旧怨的弘农杨氏被杀得七零八落,寒门一系也损失惨重,连裴是非的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相比起来,崔氏、郑氏、卢氏几乎算是毫发无伤,几个死伤的子弟,也都是在突厥进攻中原之后的离乱被波及。
而后中原安定,韦氏被论罪处置,崔氏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当今世家第一门户,这怎能不让人心生联想,怎能不让人胆寒?
现下大衍朝廷面上虽能撑起一片繁荣的好景象,可底下早已是一摊污浊烂泥,再不思变,只怕韦氏之乱还会席卷重来。
褚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鹿卢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崔氏,他想要动摇的,是整个世家。
提及江南税赋是动之以理,提及韦氏之乱是晓之以情。
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让裴是非下场对弈。
“老臣当真是年岁长了,人也糊涂了,坐了这么久,竟也没叫人奉茶,陛下说了这么多话,想必口干舌燥了吧。”裴是非没接褚霖的话,只是走到门边,“来人,上茶。”
“是。”
轻灵的女声应答过后,没多久,裴菡一身鹅黄衣衫飘然而至。
她手捧着托盘走进来,先对皇帝和祖父施施一礼,而后跪坐在棋盘边,将两碗清茶一一摆上桌案。
裴是非笑道:“老臣家中仆从年纪大了,惯爱偷懒,只能劳动孙女干这等粗活,还望陛下不要见怪。”
褚霖礼贤下士,裴是非也摆出了自己的价码。
情理都是写在纸上的,虽不至于一文不值,但也没多大的用处,两个儿子死了十年,再多的愁怨也比不上当前。
家中没有身份相当的女眷,裴菡的婚事就成了一桩麻烦事,裴菡外祖虽肯帮忙,但裴菡自小长在裴家,与外家亲缘不深,外祖也未必会像自家人一般尽心。
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还是让他这个祖父再舍弃一次脸面,替孙女换个好前程。
裴菡样貌虽比不上崔氏娇媚放纵,也没有澹台氏艳丽张扬,却也是标致可人,再有她青春灵动,自幼熟读诗书,又有一番现时难得的书卷气,匹配褚霖,倒也不算委屈了他。
当然,这一切都不必点得太透,否则容易伤了女眷声名。
裴菡奉过茶后如常行礼,旋身退出了书房。
裴是非已经将话题引到孙女身上,若是褚霖有意,便该接着这话题问裴菡是否有婚约,是否已经议亲。
然而褚霖只顾低头看着茶碗,俊俏的一张脸藏在热茶雾气之后,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神色。
裴是非等了许久也不见回音,不禁有些恼怒。
崔氏百足不僵,寒门若要循着皇帝的意思与之争斗,势必有所损伤。
褚霖只想着要让寒门为他出头,让裴是非替他出血,自己却一点代价都不愿给吗!
褚霖只顾着端详茶碗,像是能从里头看出金子一般,裴是非心下冷笑,也不言语。
好半晌,皇帝终于开口。
“岭南地处僻远,朕少时无人管束,文才不通,也少读经史政论,只是很喜欢汉宣帝故剑情深的典故。”
褚霖的命途倒与汉宣帝有几分相似,都是年少微末,因乱世而承鼎,得登帝位。
汉宣帝登基后,公卿请议更立皇后,要他立发妻许平君为婕妤,更立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为后。但宣帝顾念发妻贫贱相守之义,富贵不离之情,只说心系故剑,最后还是立许平君为后。
褚霖说喜欢故剑情深,正是委婉向裴是非陈明,自己顾念旧情,并无弃妻另娶的意思。
还没待裴是非生气,褚霖又是话头一转,提到了在岭南时的旧事。
“岭南道蛮汉混俗,岭南百姓上数几辈还能粗通中原文典,可到了朕掌领王府时,却少有人愿读四书五经。”褚霖道,“裴公可知为何?”
裴是非冷笑道:“自然是蛮人性情骄横,生性粗鄙,不堪教化。”
褚霖用权臣霍光来讽刺他,裴是非便也指桑骂槐以对。
“裴公错了。若只是因南人粗鄙,难以教化,那为何往前几辈也不乏识文断字之人?”褚霖没有生气,而是摇摇头道,“前朝首开科举,高宗、惠宗时亦是大加倡行推广,如此以考试遴选人才,祖辈出身氓隶之人也可入朝为官,百姓心生冀望,自然也有心修习文典。然而韦氏把控朝政时,只说科举不利民生,官学、考典之类劳民伤财太过靡费,便取消了科举,恢复推官旧制。”
后来突厥大军入境,京城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就更没人再理会科举不科举的了。
提到此事,裴是非瞳光一缩。
褚霖登基之后,倒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要再开科举,但是礼部、吏部都被世家的人牢牢把控,裴是非身为尚书令,却如独臂将军,孤立无援,世家给予的阻力太大,连他也无法抵抗。这些声音也就如投入汪洋大海的颗颗微小沙粒,皆都隐没不见了。
但是现在崔氏自身难保,世家人心离散,如果朝中有大量官员空缺,再提科举选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科举、迁宫……裴是非突然想起了空缺已久的户部尚书一职。
前任户部尚书是韦氏逆党,褚霖登基之后便将他按律处置了,户部尚书是朝中正三品大员,掌管户政要务,是要职中的要职。户部尚书空缺,世家和寒门两边都卯着劲要推举自己的人上去,可是寒门中资历够、能力够的人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填了这个位置,那个位置就得空出来;而户部中户部司和度知司几乎都是崔氏的人,更不要说户部侍郎崔演就是崔家人。
户部已经被崔氏牢牢掌控,可见就算让寒门得了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日后也会被崔氏架空,得不偿失。是以寒门明面上虽然抢得欢,但实则对户部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热衷。
户部尚书之争,到最后也是褚霖出面拍板,只说前任尚书渎职,但户部中各级官员仍是勤勉有加,这才让户部运转正常,而既然没有尚书也能正常运转,又何必再封一个虚位呢?
按照这样荒唐的说法,褚霖竟是干脆就空着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了,表面上是在和稀泥,希望消解寒门世家的争端,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褚霖此举就是在偏帮崔氏,毕竟崔演身为左侍郎,已经实际掌控了户部。
然而裴是非突然发现,褚霖此举,恐怕是在偏帮寒门。
毕竟在这段日子里,崔演一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尚书”,寒门没少拿这件事攻讦他,更乘机往户部安插了不少人手。而对于皇帝来说,想要封赏一个朝廷三品大员,总比治罪一个朝廷三品大员、逼迫他让渡权柄要容易得多。
等到时机成熟,褚霖也不是不能一道圣旨,凭空指名一个户部尚书压制崔演,收回户部大权。
褚霖从前不着边际的行为,一样一样都出现在眼前。裴是非本以为,褚霖突然要动崔氏是为了私怨,褚霖前来裴府拜访,也只是心中忌惮崔氏,恨不能置其于死地。
倒是他小看了这个皇帝。
裴是非终于开始正眼打量起褚霖。
“陛下是……有意再开科举?”
“当下朝中积弊甚多,长此以往只怕损伤国祚,正需有能之士旋乾转坤。”褚霖淡淡一笑,起身朝他一礼,“晚生还要多仰仗裴公主持大局才是。”
圣驾突然驾幸,没待多久就走了,裴是非亲自送别皇帝,转回内室时正看见孙女在收拾茶碗。
仆从太少倒不是托词,裴是非起于市井,也没有女儿家要娇养的规矩,裴菡也常常亲力亲为。
裴是非看见孙女洒脱的举止,妍丽的样貌,又想想方才皇帝“故剑情深”的那一套话,不由叹了口气。
“祖父为何叹气?”裴菡抬起头,“看见阿菡就叹气,是孙女哪里做的不对吗?”
自家孙女样样都好,只可惜人家看不上啊。
褚霖给出的价码出人意料,也确实令人无法拒绝,没有科举,寒门子弟便难以入朝继任,依照旧制推官,能够顶补空缺的可都是世家子弟。
这些年来寒门的势力被不断侵吞蚕食,长此以往,只怕朝廷又会重新变成世家的林苑,这是裴是非绝不愿看到的。
可是……他原是想要为孙女挣一个安稳前程。
“阿菡,祖父问你,”裴是非捋了捋胡须,“你今日也看到陛下了,你觉得他……如何?”
若是孙女喜欢,他也不是不能豁出老脸,再求一回。
裴菡知道祖父的意思,淡淡一笑。
“陛下气宇轩昂,人中龙凤,自然是好,只是并非良人。”
裴菡向来是自己有主意的,裴是非也不奇怪她这样直白,只好奇她为何这样说。
“这又是何意?”
“祖父也听见陛下说‘故剑情深’,难道还不明白?”裴菡笑道,“崔氏跋扈多年,世家盘踞大衍朝廷多年,陛下也是登基多年,为何隐忍至今才发作?也不必看他究竟筹谋多久,今日惊天一怒,难道没有半分维护皇后的意思吗?”
裴是非一愣,他只想着皇帝心思深沉,却没料到皇帝用以伪装目的的弱点,也有可能是他真正的弱点所在。
“若是帝后面和心不和,孙女尚且可以一搏。”
裴菡并没有反对祖父对皇帝的试探,事实上,以裴是非对她的宠爱来说,她若不愿入宫,没有人能逼迫。
但是,“陛下为了保护皇后,可以与崔家这个庞然大物公然相抗,孙女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以为一己之身,能比崔家全族的份量更重。”
裴是非看着孙女坚定的眼神,摇摇头也笑了。
罢了,罢了,枉他白活了多少年,竟也没有一个刚及笄的女娃看得透。
他又想到那个胸藏谋算的帝王,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儿女情长所困。
儿女之事先放在一边,裴是非沉吟许久,又道:“你派人去林家送信,稍晚些我要见一回林寺卿。”
裴菡自然道是。
待到夜幕降临,林颖芝匆匆赶来。
近来为了崔氏之案,林颖芝是东奔西跑,日夜忙碌,既要搜集九成山上崔从筠谋刺一案的种种证据,又要搜罗崔家其他人的罪证。以崔氏家族人数之重,这工程着实浩大,是以他已多日不曾回家,更不要说前来拜访恩师了。
就连今日恩师召他上门的帖子,也是由家中仆人送到大理寺之后他才看见的。
帖子送到的时候晚了些,林颖芝只得直接从大理寺去了裴府,连身上的官服都没脱下。
裴是非倒是没数落学生礼数不足,只是叫下仆给他准备了盆热水洗洗脸,又拿了身衣物给他换了。
待林颖芝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子之后,也不需仆从引路,他自己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书房,正要问老师为何急着召见自己,却见裴是非一脸严肃地坐在主座上。
“跪下!”
近几年裴是非年纪上去,许多事务渐渐甩手交托给底下门生,面目也渐渐带了些慈和的意思,林颖芝几乎要记不清他上回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多年前在恩师手底下受训诫记忆有如刻骨,如今林颖芝已经是一寺长官,是总掌天下刑令的大理寺卿,却仍被这铿然的一声吓得立时跪在地上。
“老师,学生这是……”
裴是非冷哼一声,“如今林大人春风得意,威风赫赫,这声老师,老夫恐怕当不起了!”
这是要清理门户的阵势,林颖芝头皮一紧,连忙深深低头认错。
裴是非之所以如此盛怒,为的还是崔家这一案。
裴是非迟早要退,培养继任人的事情他也早有打算,而在所有门生之中,最能传承他衣钵,非林颖芝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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