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可是崔家谋逆这样大的事,林颖芝在上殿状告之前,竟没有透出丝毫风声,连他这个老师都不知情!
如此任意妄为,自作主张,怎还得了!
“老师,事发突然,学生实在是没有提前递信的时机啊!”林颖芝急急道,“常璋爱犯轴您是知道的,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得了几封书信、见着那块玉佩便敢跑去崔家门前叫板,学生也是阻拦不住。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崔从筠竟然自己投了大理寺,时机难得,若再延迟半日,只怕消息泄露,又让崔氏有了可乘之机……”
裴是非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你是一寺长官,大理寺的事务,老朽本不该过问。”裴是非眸光锋利,像刀一般刮着林颖芝的心,“可是你手段下作,利用权柄为非作歹,实是误国误君。如此违背天理,绝仁弃义之举,老朽徒担经师之名,也是不得不管!”
话说得太重了,林颖芝少不得辩驳一二:“老师所言,学生不敢当……”
“还敢顶嘴!那太安寺的寺僧,还有那几个崔家的侍女,这些证供究竟从何而来,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崔氏之案,起于莫乎珞珈宅中信件,大理寺也是因为这些信件,才发现了崔家第一块可以撬动的铁板。
可是细查下去,崔从筠不知所踪,信件真伪难以辨明,区区一块白玉佩说明不了什么。证据太少,林颖芝难免就急躁了些,便生出制造证供的想法。
那个证明崔从筠和莫乎珞珈有所往来的寺僧,确实是他找来的人,至于那几个侍女,她们是自己找上门的,底下人对过身契,确认是崔府下仆无误,他便也取信了。
现在看来,那几个侍女恐怕是崔氏故意送到他面前的,而他也当真是上套了。
那日若非有喻静妩状告崔氏,舍命也要将崔氏一案拍板定论,事情会如何发展,其实难说得很。
林颖芝再不敢辩白,只得乖乖跪在地上听训。
“我知道你想要查处崔氏已久,但是做事不能这样没有章法。”裴是非却缓和了语气,“你入大理寺的第一天,我便教导你要中正无邪,倘若查案断刑之人都有所偏私,天下又有何公理可在?今日你能因崔氏伪造证据,焉知明日不会为一己私利罔顾国法?为官之道,最要紧一条就是居官守法,你身为大理寺卿,更要谨守律法,切不能有可令指摘之处。”
寒门官员大多数没有背景,没有家族倚仗,也常备世家子弟所摈弃排挤。所以寒门出身的官员,要么凭借师门之谊,要么以同乡为名互相报团。
当年韦氏祸乱,林颖芝的许多朋友、同门都波及其中,到后来褚霖登位,崔氏越发势重,林颖芝亦有许多至交因为得罪崔氏而被下狱。
林颖芝身为大理寺卿,却只能眼见挚友蒙冤而无能为力,这次他为了落罪崔氏而伪造证供,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可是裴是非说的对,人的品行颓坏往往开始于不起眼的小事,林颖芝伪造证供之举,虽在他看来是逼不得已,实则却也违反了他多年来奉行的准则。
当年林颖芝入大理寺,未尝没有想要涤荡污浊朝廷的决心,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一颗赤子之心,竟然也逐渐蒙上阴影。
林颖芝自知有错,连忙拜谢老师点醒之恩。
裴是非淡淡点头:“还算孺子可教。”
紧接着,他又问道崔氏一案的进展。
林颖芝迟疑片刻:“崔氏嫡出已经上书请求辞官故里,老师并未发话,学生便以为……”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裴是非一向教导他们做事不能做绝,一是容易引起反扑不好收场;二是手段过激赶尽杀绝有损文人声名。如今崔氏已如丧家之犬,林颖芝便以为不是不能放过。
毕竟崔氏对当今皇帝,也曾有扶助之情,也有几分从龙的功德在。
但在裴是非眼里,只觉得这个学生着实矫情——构陷崔氏时何其激进,眼下在算账的时候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糊涂!”裴是非眯起眼睛,“崔氏既然犯了谋反大过,岂是几个嫡系辞官就能轻轻放过的?”
“老师的意思是……”
“谋逆大罪,按律该如何当刑?”
林颖芝登时一凛。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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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父子以辞官求情,希冀保全家族性命的想法终于落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不懈努力下,纠察出涉及谋逆一案的主犯共一十三人,又由这一十三人株连了数十人。
这还不算完,大理寺日夜辛劳,又纠察其崔氏其余人等的行止,发现在崔家父子的荫护下,崔氏族人简直是罔顾国法。什么欺压良民,私占田地,逼良为娼,种种恶行,不一而足,简直是罄竹难书。
细究下来,崔氏上下百余人,竟没几个没被落罪的,顷刻之间,崔家从昔日人人艳羡的朱门绣户,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逆犯崔从筠,还有有心包庇的崔家父子都被判了斩刑,然而论罪之时,崔从筠的兄长,原龙武卫白骑将军崔珞早早得知消息,竟然不顾父母亲族,独自从九成山上逃了,这也成了崔氏宗脉中,唯一一个没有归案的人。
崔氏落败,斩首的刑台上日日不落空,接连好几日才将罪人处置干净,九成山脚下飘散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连山上似火的红枫都带上几分阴诡气息。
褚霖是越来越忙,也再没有来招惹澹台雁,澹台雁乐得自在,每日只窝在梧桐殿里读话本,刻意没去管外头的种种烦恼。
可是她不去惹麻烦,事情却总要来找她。
事情闹得这么大,许松蓝终于也听见了只言片语,她一从九成山下来便急匆匆地跑进宫拜见澹台雁,一见面就拉着澹台雁的手上下打量。
“娘娘可有哪里伤着了?让天冬都瞧过了没有?你从前行军时便落下不少旧伤,这回可有再牵扯到?那崔氏女竟敢谋刺,孟海呢,她不是护着你么?怎么能让这种人靠近你身侧?我就说九成山祭礼回来之后,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父亲先时还说要不要入宫探望,后来又不让入宫了……”
澹台雁简直哭笑不得:“阿娘,我没伤着,一点事儿都没有,别听外头瞎传。”
许松蓝急了眼:“若是无事,崔氏为何会落罪?我听人说九成山上有大片血迹,那可是一场恶战!孟海可护好你了?我前些日子看她活蹦乱跳的,她是不是压根就没尽心!我早让你别同她一起胡闹……”
“孟海把我护得很好,我一丝油皮都没蹭着,阿娘这可是真错怪她了,倒是陛下……”
澹台雁突然想到褚霖为她受的伤,一时沉默下来。
“陛下如何了?陛下也伤着了?受伤的是陛下?崔氏女要害的不是你么,怎么又害到陛下身上去了?你是替陛下挡的灾祸吗?”
“没有、没有,”澹台雁摇摇头,哄她道,“我没事,陛下也没事,大家都是好好的,阿娘你就别担心了。”
许松蓝仍是不信,将澹台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圈,又强行按着她把脉,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
澹台雁又道:“对了,天冬哥哥进宫时说起,阿娘与贺家婶婶去了九成山看枫叶,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上回澹台雁神神秘秘地给了她一张纸条,说是叫她回府再看,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九成山上枫叶红了,澹台雁身份不便不好去观枫,只能拜托母亲替她看看,再带几片枫叶回来。
许松蓝也不知道澹台雁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枫叶,这些日子她难得起了玩性,将采来的枫叶都制成信笺同书签,正等着带进宫给澹台雁。
可是一听说崔氏女因妒谋刺皇后的事情,许松蓝是什么也没顾上,急匆匆地就跑进宫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枫叶。
说到上回进宫,许松蓝神情间便带上了些许犹豫。
近来出了这么多事,她本不愿再拿自己的私事来烦扰女儿,但是……
澹台雁发觉不对:“阿娘,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许松蓝犹豫半晌,终究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娘娘,如果我说……我要与你父亲和离,你、你会同意吗?”
?
作者有话说: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唐律疏议》
第58章
和离?
听见这话,澹台雁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她将那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好几遍,还是很难领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虽说在晋国公府别苑时,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她便隐隐察觉到,许松蓝和澹台阔秋已经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尤其是澹台阔秋,同澹台雁记忆中的父亲相比,现在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在看到缠绵病榻的许松蓝时,澹台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带阿娘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面目全非的澹台阔秋。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澹台雁的只感到五味杂陈,并没有一丝轻松。
十年前那段传奇话本一般的缘分,那对闻名京城的神仙眷侣,终究也都过去了。
澹台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呆愣地看着许松蓝,但她这副模样却让许松蓝会错了意。
“我、我……臣妇只是顺口一提,现下朝中事务繁忙,相比娘娘也是不得空闲,臣妇这些小小私事,本不当说与娘娘听……”许松蓝立刻变得慌乱,却仍自强笑道,“娘娘觉得为难,那我便……”
许松蓝坐在绣凳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澹台雁怔怔看了她许久,忽而伸手抱住了她。
“阿娘,别怕。”
她怎么忘了,澹台雁想,许家外祖早早就去世,许家族人也在韦氏之乱后四散各地,难寻踪迹。
在这世上,她的阿娘只剩她一个亲人了,在这时候,她的阿娘能寻求依靠的,也只有她。
她得保护好阿娘。
澹台雁很快冷静下来。
“阿娘,和离这样的大事,应当是你同父亲之间商议,我身为小辈,本是不该过问长辈的事情。”澹台雁斟酌着语句,轻声道,“不过阿娘既然找到了我,同我说了这些话,也是希望我能做些什么的,是不是?”
澹台阔秋于韦氏之乱时结识喻兰,两人在战场上临时成婚,待到凯旋回京时才发现许松蓝竟然没死。
许松蓝和喻兰二人谁正谁妾,谁嫡谁庶的事情,早在那时候就已经闹过一回,这些年来许松蓝一直忍耐着,好好一条性命差点没耗死在晋国公府。
她忍了这么多年,突然说要和离,其中必有什么澹台雁不知道的缘故。
许松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父亲他……他要请封澹台彦昭为世子!”
澹台雁挑挑眉,她对此竟没感到丝毫意外。
当今承袭晋国公爵位的,本不该是澹台阔秋。若非他的兄长,前任晋国公,也就是澹台彦明的父亲早早亡故,而那时彦明又身在襁褓无法承袭爵位,晋国公这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澹台阔秋来坐。
而澹台阔秋承袭爵位之时,他的母亲,晋国公府的老夫人便逼着他立下誓言,要他待澹台彦明长成,便请封彦明为世子,将爵位还给长兄一脉。
老夫人此举固然有心念年纪轻轻就早早亡故的长子的缘故,也有心疼还未知事便失怙失恃的彦明因素在,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忌惮许松蓝的心思。
许松蓝区区一介医女,嫁给澹台阔秋已经是一步登天,到了澹台阔秋袭爵,许松蓝竟也更近一步成了晋国公夫人,澹台氏一族的祖宗规矩已经全然乱了套,若是再让这个女人的儿子承袭爵位,再让这个女人脏污的血脉继续混淆澹台氏宗族,那还得了!
是以,澹台老夫人不但要澹台阔秋在祖宗面前立誓,还要许松蓝指天立地作了一样的誓言,又要她承诺绝不能苛待澹台彦明,否则必遭人神共弃。
这实在是多此一举,以许松蓝的性子,她是断断做不来苛待一个孩子的事情;然而老夫人也有失算之处,她错看了自己的儿子,祖宗牌位面前的三言两语,限制不了澹台阔秋的野心。
“……你父亲说,澹台彦昭现在渐渐大了,彦明也早有了自己的功业。彦明如今在自己舅舅手底下领军,将来也当是要继承外祖衣钵在壁州当总兵的,与壁州总兵相比,京城区区一个晋国公的名头并不算什么,也对彦明毫无助益。”每每想到澹台阔秋的说辞,许松蓝都忍不住气得发抖,“他说,与其让晋国公的爵位流落到壁州去,不如就让澹台彦昭承袭爵位,左右都是自家人,想必彦明也不会计较太多。”
好一个不会计较太多。澹台雁冷静得就像个局外人:“澹台彦明怎么说?”
“彦明怕是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会友,很少回别苑留宿,我也许久没见他了。”许松蓝摇摇头,“按你父亲的意思,是叫我先将澹台彦昭认到膝下,让他有个嫡子名分之后再论其他,彦明见到了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会再同澹台彦昭相争。”
饶是澹台雁心里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颤。
嫡子名分何其要紧,澹台彦昭已经开蒙,马上就要到延请西席的时候,在这关节眼上,嫡庶之分天差地别,但凡有些身份的文士都不会屈尊给一个庶子说经论文,这也是为什么澹台阔秋要在这时候提澹台彦昭的身份。
当然,真正关键之处,还是在晋国公这个世袭爵位上。
什么“不会相争”,什么“区区一个晋国公的名头”,实在是太可笑了,也亏得澹台阔秋说得出口。
若只是区区一个名头,澹台阔秋何必殚精竭虑想要让自己儿子来取?他说澹台彦明不会相争,可若澹台彦昭真成了国公嫡子,成了国公世子,澹台彦明还能争得了吗?
澹台彦明的生母谢氏是壁州总兵之女,嫁来京城算是远嫁,澹台彦明外祖一家都在壁州,韦氏之乱时,他远走壁州跟随舅舅谢辅从军,一切关系也都在壁州。
与之相对,晋国公府在京城,澹台阔秋本人也是名正言顺的晋国公,当年他立下的誓言毕竟只在澹台氏族内,外人并不清楚,所以在外人看来,由澹台阔秋这个国公爷决定请封谁为世子,决定让谁来当未来的晋国公,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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