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澹台雁挑了挑眉,低垂着眼没作声。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母亲!澹台阔秋沉沉呼吸几声,忽而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没有真心要助我共谋大事!”
宫中耳目繁多,本是不该这般直言,但澹台雁特地选了这个难以藏匿的地方谈事,想也是知道他一定会有此一问。
澹台雁没有回答,而是问:“父亲说要共谋大事……若女儿确实盗出虎符,一切也都如父亲所谋划,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这时候来跟他说胜算,澹台阔秋冷笑道:“几年前至少还有五成,到了现在,多少胜算也给拖没了!”
褚霖刚登基时根基不稳,澹台阔秋身为外戚,又是握有兵权的从龙功臣,即便不能一呼百应,也颇有可供操作的余地。而如今,几次兵部改制,不仅仅是玄武军只空剩个名头,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都被分散出去。
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动了要联合澹台雁,利用澹台雁的声望和北境的十万玄武残部,共谋大事。
但到了现在,崔氏倒台,朝中一片乱局,个个都觉得自己能扶摇直上,有谁还会在乎名不正言不顺的区区晋国公?他这个外戚,终究还是沦落到要同旁人争那三瓜俩枣的三品大员之位。
既然无望大宝,能够权贵加身,也算是能功成身退,可是这也被澹台雁和许松蓝给搅黄了!
如今还来问他什么几成胜算!
澹台雁没错过澹台阔秋的恼怒,她叹了口气,只道:“父亲说有五成胜算,这五成,于父亲是一步登天,于女儿却是身陷泥泞,我为何要为这区区五成胜算赔上身家性命?我已是当朝皇后,皇帝后宫中唯一的女人,天下尊贵荣宠至极,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
澹台阔秋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澹台雁替他补上了答案。
“因为我为救皇帝,为了大衍百姓,曾经亲上战场御敌作战,也因此浴血负伤,恐怕难有后嗣。因为这样,父亲笃定我一定会被皇帝厌弃,只得未雨绸缪,另谋出路。
“可是父亲,”澹台雁盯着他的双眼,“我身上的伤,是为万民所受,得知我可能遭遇这样的不公,父亲心里所想的,竟不是要斥骂皇帝,也不是要让皇帝承诺我的将来,却是利用此事谋夺私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君者德不配位,臣子自然想要取而代之,僭越夺位。那么父亲不能维护子女,承担为父的责任,当子女的又为什么要事事愚孝,一味袒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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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习惯说》 刘蓉(清)
第64章
澹台雁字字句句都在控诉澹台阔秋的不是,可是子女孝敬父母本是天理,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作为,还轮不到澹台雁一个小辈来教训!
她现下敢当面同他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因为不会被旁人听见,也因为有了个皇帝丈夫当靠山,便觉得可以不尊礼法,不尊祖宗规矩了。
“娘娘果真是出息了,皇后宝座如此尊贵,也难怪娘娘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澹台阔秋懒得同她再掰扯,“你能不认我,可你母亲仍然是我妻子,她却不能不认我。你让她出来同我说话!”
“阿娘已经在信中写了,她不想见你……”
“这是她能不想的吗?我才是她的丈夫!皇后娘娘,就算您能只手遮天,只怕还管束不到我家里去,只要你不撺掇她,什么事也不会有,本来就不会闹得这么难看!”澹台阔秋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脾气道,“和离,她是不要想了,阿蓝毕竟是我的妻子,你,我是管教不了了,只要阿蓝还能及时回头……”
“不肯和离,难道国公爷还要休妻吗?”澹台雁奇异地看着他,“还有……阿蓝?父亲说的是哪个阿蓝,又是哪个妻子,您还能分得清吗!”
“你……!”
许松蓝和喻兰都能是“阿蓝”,许氏和喻氏虽有妻妾名分,但细算起来又都是他明媒正娶过门的。
当年一夫二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如今也让他面上无光,从前只知道这个女儿乖巧,远嫁之后再见时多了几分沉稳,当起皇后来也像模像样,却从不知道她还能这般牙尖嘴利,如此捅人心肺!
“这话也是你一个妇人该说的吗?你管束宫中这么多人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我屋里来,你还知不知道廉耻!”澹台阔秋蹙起眉,语气也变得严厉,“当年之事十分复杂,喻兰的事情也该是我和你母亲来商议,长辈的事要你插什么嘴!”
“长辈?”澹台雁冷笑道,“你和阿娘是我的长辈,可她喻兰算是个什么东西?宁愿做妾也要进国公府的玩意儿,给我提鞋都嫌脏!”
当年晋国公以为许松蓝已死,这才在战场上临时续娶了喻氏,后来回到京城,一夫两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喻氏通情达理,甘愿低人一头,认了妾侍的名分,尊许松蓝为嫡夫人。
妻妾名分何其要紧,尤其是在晋国公府这样的官宦人家。澹台阔秋承继晋国公,妻子许松蓝也被封为诰命夫人,然而同样是三媒六聘抬进澹台家的喻氏却什么也没有,就连生下的儿子也要受嫡庶名分困扰。
这样知情达理的作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顾全大局,却被澹台雁说得这样不堪,澹台阔秋难免动了怒。
“放肆,我看你当真是要一步登天了!这话是你该说的吗?这般污言秽语,胡乱污蔑……”
“当说不当说我也已经说了,父亲,我既然能这么说,必然是有理由有缘故的,可你却连问都不肯问一句吗?你就这般护着那个姓喻的?”澹台雁摇摇头,“父亲当真以为阿娘想要和离,是因为我在其中撺掇?父亲当真以为你房里的那个是个好的?你说阿娘出身卑鄙,又说喻氏出身扶风郡大族,是名门之后……可这扶风喻氏的名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父亲又可曾详查过?”
澹台阔秋只以为她是要为许松蓝出气,胡言乱语也要污蔑喻兰,正要出言呵斥,然而澹台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没心思生气。
“父亲看重喻兰,也不仅仅是看重喻氏吧?扶风郡一个同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喻氏在当地盘踞多年,族人广列,便也敢以世家自称,殊不知在这京城之中,有谁还能真正犯傻高看他们一眼?可是喻氏虽上不得台面,裴是非裴相爷却很上得了台面。”澹台雁紧紧盯着澹台阔秋,“能让国公爷真正看重的,恐怕不是什么扶风郡的世家,而是裴右相吧。”
喻兰出身扶风郡喻氏,喻氏虽算不得什么大门户,但喻兰的族姐喻卓却是裴是非的房里人。
裴是非发妻去世多年,房里也只有喻卓这一个女眷,就连嫡孙女裴菡也是受喻卓养护长大。澹台阔秋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喻兰与喻卓的关系,又知道了喻卓很可能要被扶正,便升动心思,借着喻兰的这条线路搭上了堂堂右相。
若没有这一层关系,光凭晋国公府,光凭在世家中也排不上号的澹台氏,澹台阔秋如何能同裴是非这个寒门为其马首是瞻的三朝元老搭上关系?
“随太皇太后入宫的喻静妩出身扶风喻氏,裴相身边侧室出身扶风喻氏,就连宁王侧妃亦是姓喻,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宗族,族中女子不思明媒正娶,全数上赶着要与权贵做妾。”喻氏打的是什么主意,简直昭然若揭,“这般出卖女子未来的宗族,能是个什么好门户?能是个什么好门庭?!”
“父亲只以为喻氏为入府受了许多委屈,可是这些委屈,又有多少是他们一手操控?”澹台雁道,“父亲回京之后见到阿娘尚在,难道就没有疑惑阿娘身亡的流言究竟是如何传出来的?京城与西南军营隔得这样远,是谁一路奔波为你送信,又是谁将喻兰放到你的身边?”
澹台雁所言有如道道惊雷,将澹台阔秋砸得晕头转向。
是啊,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的疑点,他从前竟然没有升起过一丝怀疑,他只以为喻兰无辜可怜,柔善可欺,可是……这所有的一切,最终得利的,不还是这个喻氏女吗?
澹台阔秋依稀想起来,他在西南剿匪时身侧的副将,正是姓喻,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身扶风郡。
但是……这一切也有可能是澹台雁的攻心之言。澹台阔秋低垂着头,缓缓道:“你所说一切,可有凭证?”
若是信了,便不会说这句话,而若是不信,给他再多的凭证,他也要一一反驳。
左右只要澹台阔秋生了疑惑,余下的事,他自己都会去查证。
“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算计,我不可能将她当成长辈,阿娘也决不能再同她待在一个屋檐下。”澹台雁没有再多说,只道,“父亲,若你肯配合写下放妻书,放我阿娘一条活路,以后也不要再提那些荒唐的想法,我或许……还能再尊您一声父亲。但是若你执意要拖死我阿娘,拖着我也一并埋在你那宏图伟业中……”
澹台雁停顿许久。
“……阿爹,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要像儿时一般父慈子孝,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已经是绝无可能。
但毕竟血脉亲情还在,就算嘴上说得再怨再恨,眼前之人毕竟是她生身父亲,曾教她读书习字,告诉她不必当个大家闺秀的父亲。
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两方决裂,连最后的一丝情面也留不住。
澹台阔秋坐在原地,低垂着头,鬓边早已白发丛生。
澹台雁不敢再看,转身快步走出了亭阁。
暮鼓敲响,落日西斜,紫阙浮云顿生。
父女俩谈话过后,澹台阔秋便出了宫城,本以为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澹台阔秋怎么也该将放妻书送进宫来了,但一直等到了天色全黑也没有消息传进来。
澹台雁心里藏着事,几次三番都走了神,这自然瞒不过许松蓝。
两人先前正说起民间流传甚广的《谭娘子传奇》之类话本,可说到一半,澹台雁却忽然停顿了话头,怔怔望着窗外不说话。
许松蓝蹙起眉:“阿雁,是最近又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澹台雁并没告诉许松蓝去见澹台阔秋的事,甚至连澹台阔秋求见一事也没告诉许松蓝。
可是这哪里能瞒得过去?许松蓝几番逼问之下,澹台雁终究还是和盘托出。
“阿娘,我只是想着,你是一定不想再见父亲了,所以才……”
这般自行其是,果然让许松蓝有些生气,但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那扶风喻氏当真如你所说一般……”
澹台雁点点头。
“因前些日子喻静妩牵扯出得那档子事,我在裴府见到喻夫人时便有了几分疑问,且听喻夫人所言,宁王府上的侧妃也同她有些亲族关系……”
其实真正为她解惑的还是褚霖,那日她随口同孟海说了两句,隔日褚霖便将喻氏的族谱送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出身扶风喻氏,父亲房里的那个也是一族所出,若只是一个两个便也罢了,如何能一族女子个个都去与人做妾?”
不过是地方大族养的起人却没有人脉,先时还能依靠科举往朝中塞一两个才学出众的族人,可如今朝中通行推官制,没有人脉门路,喻氏就是再富贵也不知钱该往何处使,自然在朝中寸步难行。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这样的主意,京城大户人家的门槛高,但那只是对正妻而言,喻氏不过是偏远大族,想要与京城通婚联姻十分困难,做妾却要容易的多,而这些妾侍多少也能吹一两句枕头风,澹台阔秋能够同裴是非搭上线,凭借的也是这一点便利。
许松蓝听完之后摸摸许久,长叹一口气:“都是苦命人。”
可怜这些喻氏女,在家中要受人钳制,父兄虽担着个父兄之名,实则都不肯为她们打算,只将她们都当成换取利益的筹码。等到了年纪被放出来,也没法正正经经地嫁人,只能为人妾侍,沦为棋子,一世不得自由。
许松蓝只觉得她们命苦,澹台雁却又想到了其他,不由皱起眉头。
裴是非的发妻早前便亡故,宁王府中也只剩了个侧妃,而今许松蓝也是被折腾得浑身是病,若没有和离这一出,只怕迟早也是一样早早亡故……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澹台雁真是不能不多想,甚至生出几分不寒而栗。
许松蓝为喻氏女叹息一会儿,又教训起澹台雁来。
“和离不和离都是我同你父亲的事,你怎么能贸然插手?这要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晋国公府门前的那道懿旨闹出许多大事,然而身居后宫的许松蓝被瞒得死死的,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澹台雁只低着头受训,也没敢反驳。
“我知道你心疼我,只是我来宫中小住,本就是给你惹了麻烦……”许松蓝复又叹了口气,“你只顾着要照顾我,要帮我尽早解决这件事,可是你自己的事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且问你,你同陛下之间,就这样僵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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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这些天褚霖偶尔会来梧桐殿,打着给许松蓝请安的名号,进殿来也会问一问她在行宫中可还住得惯,需不需要再添置什么东西,再问底下宫人伺候的尽不尽心。
许松蓝哪里有那么金贵,哪里有那么多麻烦,皇帝陛下日理万机,熬得眼下都有一圈圈的乌青,却还是要拨冗前来探问,说是探问许松蓝,但那双眼睛却总往澹台雁身上瞟。
澹台雁在家里金尊玉贵地养到十六岁,许松蓝本该是要精挑细选个门户,让女儿嫁过去好享福的,谁知道出了韦氏和节忠太子那档子事,宫里一道圣旨传下来,竟把家中乖乖待嫁的小姑娘发配去了岭南道。
岭南道是什么地方?烟瘴之地,蛮越横行,澹台雁刚过去的那两年,许松蓝是日日都提心吊胆,夜夜都睡不安稳,直到后来收到从岭南道跋涉万里送回来的信,得知女儿一切安好,她也仍然放心不下。
等到澹台雁和褚霖一起回了京城,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女婿”,看着倒是人模人样,也识礼数,一口官话说得也很不错,只是耳垂上挂着一对不伦不类的金红耳坠,看着妖里妖气的,并不类中原人。
做母亲的总是要偏向自己女儿,即便褚霖有个高宗后嗣的名头,有个赵王府的正经出身,可许松蓝还是不大看得上褚霖,等到褚霖进京登基,澹台雁被扶上后位,她便更对褚霖多有不满——皇帝大多三宫六院,再加上这夫家比晋国公府强硬百倍,许松蓝只怕她女儿会吃亏。
上回在晋国公府别苑,她亲眼见着夫妻俩私下相处时的模样,褚霖并不骄横,澹台雁对上他也总是小女儿一般娇气,成婚至今十年有余,两人却像初新婚的小夫妻一般热络亲近,这才让她放下了心。
可现在两人却又闹起矛盾来,转眼便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阵仗,尤其褚霖那头明显是要递台阶,几次眼巴巴地望着澹台雁,可自家女儿却高傲得很,堂堂皇帝在身前也能不正眼搭理……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许松蓝不由头疼。
“你同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要闹别扭总不能一直闹下去……”
澹台雁低垂着头不说话,许松蓝正要再问,外头宫人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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