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褚霖:……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很没办法地去屏风后换过寝衣,坐到澹台雁对面,就和昨夜一样。
澹台雁抿着唇笑,眼睛又圆又亮,烛火下显得明艳又动人,可褚霖居然从中看出一丝不怀好意。
褚霖接过澹台雁早就准备好的一沓账簿,并不着急打开,摸着封皮道:“得阿雁如此看重,朕当真是……受宠若惊。”
澹台雁立刻道:“陛下过谦了,您胸有丘壑,心系天下百姓的福祉,也不忘内廷宫人,这可真是大衍之福。”高帽子给你戴起来,看你还好不好意思拒绝。
褚霖昨夜为了给她看账簿,不知熬到多晚,天不亮就去上早朝,至夜方归。澹台雁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头原先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内廷诸事是皇后的分内事,就算放在旁的人家,也没有夫君半夜帮妻子处理家务事的。
可今天看了那修缮宫墙的账,澹台雁终于知道先前逃离宫城之事并没有那么简单。翻阅以往的账簿,宫城年年都报说要修缮,年年都说要修补以前改水渠的漏洞,年年都三五千两银子批下去,城墙上的洞口年年都补不完。
可是这洞确实难填补,宫人碍于宫规无法时时出宫,只能通过这些洞口传递衣物和消息出去,又通过洞口购买些宫里没有的东西,那么把持这洞口的人,便能借此一本万利。再说这城墙,日日风吹日晒的,难免有些破损脆弱的地方,时常要修补加固。这费不了什么钱,倒是很费功夫,与此相比,填补水渠道就贵多了。内建司想要捞油水,这洞口就不能完全填实,只要水渠口在一日,他们就能以此为借口再报出项。
除非这洞口,当真放了什么人进来,或者放了什么人出去,从一条口耳相传的财路,变成可供贼人出入的秘门,威胁到皇帝和皇后的安危,它才能真正被填上。
澹台雁冷静下来细想,发觉自己很有可能是被褚霖算计着耍了一场猴戏。既然如此,她还愧疚什么?她简直恨不得把两大箱账扔到褚霖头上去。
于是,澹台雁心安理得地编胡话,哄着褚霖继续给她看账簿。她这点小伎俩褚霖看在眼里,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十足俏皮可爱。澹台雁性格好强,什么事都要做的最好,从不肯轻易向他人求助,想不到现在为了躲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来。
褚霖觉得好笑,却还要逗逗她,叹气道:“阿雁果然深知朕心。可阿雁不知,这天下的担子背在身上,着实负累,朕实非圣贤,也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陛下何出此言!”澹台雁假装惊呼,继续给他戴高帽,“陛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着实是才华斐然,千古难得的明君。不像臣妾,无能者无所求,不过庸碌之辈罢了。”
所谓能者多劳,都被夸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不帮忙吗?澹台雁卯着劲要骗褚霖给她干活,却见褚霖神色淡下来。
“阿雁并非庸碌之辈,大衍能至今日,亦有卿血汗之功,若非卿……”褚霖说到一半摇摇头,转开话题,“时候不早,阿雁快些看完这本,然后就去睡吧。”
褚霖翻开账簿,一项一项开始核对起来,那样子不知为何看着有点落寞。澹台雁看了他许久,也低头看自己手上的那本,两人再没有说话。
-
又要看账,又要置办赏菊宴,澹台雁陀螺似的转了几日,终于熬到立秋这天了。
赏菊宴没有开在凤阙宫,而将场地设在观镜湖水榭,价值千金的各色珍异菊花摆满各处,一凑近便是香风阵阵。绿菊、红菊、□□,有的拳头大小,几乎压弯枝头,有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独活,非得一团一团地长才好。
观镜湖边种着一大圈桂花树,现在时日尚早,还来不及开花,倒是一件憾事。不过宫中皇后设宴,各家命妇赴宴,赏花观景只是其次,趁机联络感情、探知上意才是正经事。
许松蓝提前递了帖子,说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太医去看过,回报只是忧思过度没什么大碍。澹台雁怀疑她是找借口不想赴宴,但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许松蓝不能来,澹台雁便对这宴席没什么兴致。赴宴的妇人们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这家的公子苦读多年想要为国效力,一会儿说那家的小姐德行出众,年岁正该议亲。澹台雁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听得更是无聊,所幸身体似乎还记得那些锤炼出来的技巧,一边走神一边还能附和几句,就也没在面上泄露出什么。
不过很快,一道略微尖刻的声音打破了宴席的平静:“要我说啊,议亲这事就该越早约好,就算儿郎们不急着成家,那也该先塞一两个通房叫晓事了才对。不然这没见过世面的走到街上,被随便什么人给勾了去,闹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丑事,可就真是难以挽回了。”
澹台雁抬眼看去,说这话的是户部侍郎崔大人家的儿媳妇卢氏,瞧卢氏捧着茶碗指点江山的模样,这话应当是意有所指。果然,她再一转眼,便看见卢氏对面勇毅侯夫人面红耳赤,羞愧得快要钻进地里去。
澹台雁不由坐直了身,眼中闪着熠熠光彩。
好戏要终于来了!
?
作者有话说:
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出自《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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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要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那等浮浪帮闲想要攀附也是正常,可也不能教人把性情带坏了。今日是纳破落户进门,明日就该从街上找个褴褛乞丐回家供起来了。”
卢氏穿着身极名贵的暗红香云纱,头上同色的百宝珠花步摇一晃一晃,恨不得要飞出去,勇毅侯夫人品级比她高上许多,也只穿着身蓝色云锦袍。卢氏说得越发兴起,勇毅侯夫人脸色潮红,显然是羞恼极了,也只咬着牙不吭声。
明眼人都知道卢氏是意有所指,但也有不知细谨的偷偷向旁人打听,澹台雁将她们的话听个七七八八,也就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原是同京中的一场闹剧有关。勇毅侯世子雷杰及冠已久,侯爷雷安福精挑细选为他择了一门亲,是太仆寺卿卢茂才的孙女。雷杰相貌堂堂,卢家娘子也是性情和顺,两人年岁相当,门当户对,本应当是极好的婚事。
于是纳彩、问名、纳吉,六礼都走过一半,就差请期成婚了,雷世子却突然带着婚书去叩卢家的门,说要毁亲。
卢家自然闭门不理,又派仆从去赶他走,可雷世子毕竟是御封的侯府世子,又颇有几分武力,卢家仆从哪里敢真同他动真格,就这样让他在卢家门前闹了一天,闹得人尽皆知。勇毅侯当时正在围场练兵,得知此事后,连夜跑死两匹马赶回来把逆子带回家,痛打几顿过后,终于知道雷世子拒婚的缘由。
原来世子早就心有所属,他看上的是皇商钱家的女郎钱三娘。
钱家世代皇商,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京中最大的酒楼和金银铺子都是他家的。但商人贱业,就算钱家富可敌国,在侯府和卢家这样的世家面前,还只能算个“破落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分,钱家嫡出的三娘子在佛寺上香时遇险,意外被雷世子所救,还将世子迷得神魂颠倒,非要以正妻之礼相迎。
勇毅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将世子关在祠堂饿了好几天,可世子就像中了邪一样,就是不肯低头认错。卢小娘子辗转听说此事,当夜就投缳上吊,好不容易救下来,也没了半条命。
事情闹成这样,两家婚事彻底告吹,甚至撕破了脸皮。勇毅侯几次带礼上门想要缓和关系,卢家都是大门紧闭,从前和侯爷关系交好的卢寺卿,上朝时见着勇毅侯就恨不得拔剑杀人。
卢氏是卢娘子的族姐,自家妹妹被欺负成这样,她心里有气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经此一事,卢家简直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连带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可被逮着骂的勇毅侯夫人是个续弦,不过双十年华,世子不是他生的,婚娶之事她压根插不上嘴,到头来还得她来挨骂。
勇毅侯夫人面嫩,知道自家人理亏,是以只臊红着一张脸不争辩,而卢氏年过四十,膝下子女都已婚嫁,对着一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小娘子阴阳怪气,倒是有点失仪。
这场面不大体统,眼看勇毅侯夫人眼泪都快出来了,坐在一边的东昌侯夫人劝道:“你也消消气,她年纪这样小,能懂什么?这是娘娘的宴会,你别再闹了。”
东昌侯夫人是京中有名的和善人,澹台雁从前也曾在她府上作过客,她满头银发,语气和蔼中带着几分重量,可卢氏并不想领她的情。
“我闹什么,我闹谁了?您可别随便给我扣帽子,不过是说道理罢了。”卢氏冷笑着瞥她一眼,向澹台雁行礼,“娘娘是最宽仁的,自然明白咱们的不易。”
澹台雁看戏看得正欢,冷不防被点名还有点懵。
席间有人附和道:“娘娘速来宽仁待下,臣妇们不过闲聊几句,哪里就会怪罪了。再说这卢家娘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就是啊,咱们这样的出身,若不仔细顾惜自身,还真要被有心人算计去了。”
“嘘……你们是都忘了,上头那位……”
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让澹台雁听个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
勇毅侯世子是士族,钱三娘子是庶人,当年澹台阔秋也是士族,许松蓝也是庶人。澹台雁不禁有些好笑,原来做这么一场戏,目的还是在她身上。
她算是明白许松蓝为何不肯赴宴了,但又生出更多疑惑。澹台雁虽然母族不显贵,但现在已经是当朝皇后,论理来说除了皇帝,在整个大衍就没人能大得过她去。这些人非要在她面前指桑骂槐,究竟是为什么?就不怕触怒她么?
澹台雁从不觉得许松蓝的出身卑鄙,心里也就没多少怒意,反倒是好奇更多。但现在众人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她总得给出点反应。
澹台雁看了眼貌似恭敬,实则倨傲的卢氏,又看了眼她身边的勇毅侯夫人。勇毅侯夫人当然也听到了那些话,被吓得抖若筛糠,脸色惨白,生怕被澹台雁迁怒。澹台雁的目光从这些妇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心里头大概有了底。
“诸位所言确实不错,本宫的确宽仁。”澹台雁神色淡淡,她们既然要给她戴高帽,那她接过来就是了,“卢娘子,你闲聊归闲聊,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今日秋色满园,不如专心赏景,何必说那些不相干的事。”
卢氏却道:“回禀娘娘,臣妇所言并非不相干,而是有感而发。宫中花匠手艺甚好,能将菊花养出这样多、这样艳的品种。但须知菊乃花中四君子,清雅淡泊,傲骨嶙峋,即便花瓣凋残,仍有傲霜风骨。譬如咱们世家士族,世代清流人家,就是再落魄,也绝不肯同九流市井同流合污。”
医道亦是九流市井,卢氏就差指着鼻子骂许松蓝不堪与之为伍了。澹台雁不免沉了脸色,同时心中又生出更多的疑惑:卢氏如此张狂,敢当面冒犯皇后,讽刺皇后出身,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倚仗?
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但被人欺负到脸上了,一味逃避倒像是怕了她们似的。
澹台雁还在想对策,东昌侯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又出来和稀泥:“皇后娘娘,卢娘子她说话直了些,并非有意冒犯……”
澹台雁挥手打断她:“怎么会冒犯?卢娘子性情直爽,心直口快,是个敞亮人。相比起那些暗中拱火,似是而非的话,本宫倒更喜欢卢娘子这样的。”
卢氏原先只针对勇毅侯,东昌侯夫人短短两句话,就引得卢氏连带皇后一起骂了进去,澹台雁又不傻,哪能看不出这里头的门道。但东昌侯夫人毕竟城府深,听见这话也只和煦地笑笑。
澹台雁撑着下巴:“都说世家大族门第高贵,底蕴深,尤以五姓七望最为尊贵,连皇家都比不上。”她刻意停顿,饶有兴致地欣赏一下众人各异的表情,而后道,“正如卢娘子所言,家族姓氏如此重要,怎可忘本?便请各位手写郡望姓氏百遍,以示心诚。”
她们自诩世家,门庭高贵,看重体统,看重身份,那澹台雁就让她们把引以为傲的身份抄百遍。姓氏加上郡望也就那么几个字,抄上百遍也用不了几张纸,这连惩罚也算不上,但在极要面子的贵妇人眼里,简直就和羞辱没有区别。
席中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又听澹台雁特意关照卢氏:“卢娘子娘家出身高,夫家也显贵,正是两家的百年繁荣才熏蒸出这么个妙人。实不相瞒,本宫十分钦羡娘子,也对五姓七望心神向往,这样吧,娘子便不必抄姓氏了,只将崔、卢两家的族谱各抄写一份送进宫来。”
崔、卢都是几百年的世族,族内有名有姓的何止千万,卢娘子一个人,一支笔,从头抄到尾,那是到死了都抄不完。
卢娘子面色发白,正要跪地求饶,却听澹台雁轻巧的声音道:“听闻五姓女子自幼受家学教导,最是重规矩。本宫身为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娘子不会不愿意吧?”
卢娘子刚要跪下去的膝盖,就这么被托住了。澹台雁先扯了家族教养,又说皇后命令,若她不从,那就是违抗圣意,还是卢家家学教导不力的结果。两杆大旗砸下来,竟让她连求饶都不敢求饶。
可从前不管她们如何试探,再怎么放肆,皇后都是不会理会的……
好好的一个赏菊宴,从主到客,个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澹台雁待得无聊,也懒得再和这帮人虚以委蛇,便说自己累了先回去歇息,她们想看花的继续看花,看够了就自己回去。临走前还提醒一句,叫她们千万别忘了抄写的功课,还要她们尽快交上来。
澹台雁说完就走,留下一大群人面面相觑。
-
观镜湖水榭中发生的事情,没到一刻钟,便传遍了京城各大府邸,也传到了紫宸殿。
褚霖听着宫人的描述,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真的?阿雁当真这样说?”
玉内官点点头,打趣道:“娘娘少年心性,也促狭得很。”
褚霖好笑道:“她正以为自己十六岁呢,幼稚得很,什么人也值当她发脾气。”明明是抱怨的话,那语气却像是在炫耀自家珍贵的宝贝,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自从褚霖和澹台雁疏远,褚霖搬到行宫以后,就再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笑过了。玉内官看在眼里,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皇后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连皇帝也跟着多了几分活人气。
没过多久,外头宫人来报,说户部侍郎崔演进宫求见。
褚霖抚掌笑道:“看看,这是家里小辈受欺负,来找朕抱怨来了。”他摇摇头,“找朕有什么用,这天底下,有谁能管得住阿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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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澹台雁:本宫脾气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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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崔演一进紫宸殿便掀起衣摆,颤颤巍巍地跪下:“儿妇卢氏御前失仪,臣教子不严,求陛下恕罪!”
“崔公为何行此大礼,您是大衍肱骨之臣,应当顾惜自身,朕还要指望您时时看顾呢。”褚霖从御桌后转出来,亲手扶起崔演,将人扶到一边坐下,又唤玉内官供茶。
崔演早年在兵祸时伤了腿脚,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轻易不能用膝盖,他虽还挂着户部侍郎的名头,实际早已病休在家,事务也一概交给各司郎官去做。他为请罪而来,却不料皇帝还记得这点小事,不禁心内触动。
原来的户部尚书被韦氏拖累落罪,到现在还没有人补缺,右侍郎又是个庸碌性子,是以崔演虽为四品侍郎,实际上已经是户部的一把手,且他确有些才干,又出身清河崔氏,便比其它臣子更有几分尊荣,能半夜递金鱼袋要求面圣。
崔演老了,妻子也在几年前病逝,也该是时候让小辈们扛事儿了,儿子跟着圣驾迁往行宫,儿媳妇代替崔老夫人处理宴请等一应事务。崔演原以为能就此安稳做个富家翁,却不想儿媳年纪太轻,听了旁人几句挑唆,竟在皇后宴席上闹出这等事。
卢氏哭着把宴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皇后的处置不公,往常也不是没有人在皇后面前说些不得体的话,可皇后从前都是不理会的。崔演差点没被她气个仰倒,旁人轻狂那是旁人的事,卢氏身为崔家未来的宗妇,她行为不检,那就是全族的祸事。
崔演当即下令把卢氏关在祠堂闭门思过,而后立刻换上官服乘车进宫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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