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陈剑西将陈淮南囚禁起来,不准他离开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亏待陈淮南,要什么给什么,只是不准他出去。
而陈淮南,他一心要回九凤海的村落,一想起云籁失了妖丹的后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后来话也不说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岁月,他是靠着悟能寄来的忘忧散,在睡梦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点一点咬牙捱过来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月前,雾到城佛宝丢失,身为城主的陈剑西正忙得脚不沾地,又听闻陈淮南险些自寻短见成功,心有余悸之下,终于铤而走险,将人接到了自己身边。
当夜九凤夜袭,破绽才由此而出。
随着记忆被读取,陈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泪,他张了张嘴,捧着云籁指尖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断断续续,除了对不起之外仿佛无话可说,无话可以辩解。
一直住在他体内的妖丹感受到云籁的气息,不受控制的破体而出,投入主人的怀抱。可就算这样,云籁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好转,体内依旧死气沉沉,宛若被剥夺生机的枯草。
陈淮南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他这具身体早已经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毁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云籁的妖丹苦撑着,妖丹一失,顿时出气多,进气少。
昔日如春风般的小公子早已变了副模样,脸颊只剩下骨架撑着,配上死白的脸色,甚至显得阴沉吓人,唯有一双眼仍是圆的,他竭力转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断续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错。因、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这跟云籁没有关系。”
九凤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经过这么一段下来,倒也没再提什么忘恩负义,要打要杀的话,只是瘪了瘪嘴,很不乐意地道:“云籁是日月花,钟天地之灵汇聚而成,承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善意,手中一旦有了无辜冤魂,花开也到尽头了。”
“两年前,她找你时失控,雷电劈死了一名五岁的孩童和十几位妇女。”
陈淮南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瞳孔却渐渐涣散了。
“我这、我这一生。”
陈淮南头一歪,蓦的软倒在床边。
他这一生,从来没被期待,从来没被善待,唯一喜欢的姑娘,因为他的缘故,手染血腥,即将消亡。
什么福星,不过是一场弥天谎言。
云籁慢慢弯下腰,凑上前,仔细地帮他整理鬓发,一双冰凉的手替他合上眼,做完这一切,才难以承受似的闭了下眼,下一刻,身体像个破碎的琉璃娃娃般,从四面放出散漫的灵光来。
“为了个男人。”九凤冷然看着这一幕,似乎有极大的怨气:“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是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
“九凤,谢谢你。”云籁却倏地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她轻而快地交代起一切,事无巨细:“我死之后,你将妖丹拿走,这是答应给你的报酬。”
说完,她又看向薛妤,曼声说:“佛宝是我用术法蛊动寺里和尚偷的,放在殿后的屏风里,是为了暂时保我寿元所用。你等会将东西带回去吧。”
她话音落下,一朵纯白无暇的花“啵”的一声在空气中绽放,将两人交叠的身影包围住,渐渐在众人化作无数点灵光,消失了踪迹。
“淮南。”
最后回荡在空旷室内的,是女子低而轻的一声叹息,“我不怪你。”
我爱你,我将携带人间日月,四季春风来爱你。
这样的结局同时出乎九凤和薛妤的意料,空荡荡的殿内,一颗散发着璀然金光的妖丹悬浮在九凤面前,她眼中闪过强烈的挣扎之色,恶狠狠地道:“为了这件事,我在这破洞里住了近半年——”
拿这点利息,真还算少的。
“妖丹一没,他们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九凤那手都伸到一半了,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颤了几颤,愣是没能下得去手。
“诶。”半晌,她看向薛妤,不客气地道:“要不要一起跟我做件事,需要耗你一点灵力。”
话音才落,九凤便自嘲般的笑了下,“算了,你们这种圣地的传人……”
薛妤抬眸,眼里清冷冷的看不出情绪,她打断九凤:“可以。”
九凤后半截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薛妤静静垂下眼,褪去手套,露出一对白玉似的手掌,她朝后吩咐:“朝年,以我命令,传下旨意,雾到城城主陈剑西手段下作,德不配位,现夺去城主之位,即刻押回邺都待审。”
她话音中,手段之强硬,连九凤都为之侧目。
第22章
片刻后,一行人站在九凤那座水桥上,水桥能屈能伸,能长能短,像一截随波逐流的绸缎,最后穿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说是花圃,其实里面开得花鲜少有人认识,红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异的姿态,在水波中静静散发着氤氲灵光,像一团团游动在水里的火。
九凤没在外围过多停留,拧着眉径直往深处走,过了片刻,脚步停在花圃正中间的小圈外。
圈内长着一朵开败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层皎月的清辉,叶片则呈现出熠熠的光泽,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温度。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聚天地之灵,山水之秀生成的灵物。
而此刻,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脑袋,叶片也无精打采耷拉下来,细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个洞的皮球,从根茎处往外吐出灵力。
照这样的架势,不出三日,这朵日月花就会悄然消失在世间。
“搞什么不好。”九凤摊开手掌,露出掌中滢白的妖珠,脸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烦和不情愿:“非得搞个男人。”
薛妤被她这话说得皱眉,低低压了压唇。
“我数三,一起出手。”九凤手一松,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头也没回,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日月花的变化,在某一刻,声音都轻了下来。
“一。”
“二。”
“三——”
薛妤出手,纯白的衣袖随着风震荡起来,像两片颤颤巍巍悬浮的云,成千上万根雪丝缠绕上她纤细的手腕,松松悬在半空,根根如雨丝,绵绵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纯的灵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断涌出。
相比于薛妤春风细雨的动静,九凤那边就格外粗暴简单一些,岩浆般的火液喷溅,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绯色烟花,再尽数被日月花吸收进体内。
在此过程中,日月花周围的光芒越来越盛,花瓣层层舒展开,绿叶边沿甚至出现了细细的一层金边,灵力之充盈,几乎已经达到了全盛时的状态。
“快成了。”九凤朝薛妤看了一眼,语气中隐隐透出些微的如释重负的愉悦,“再过一会,我们同时收手。”
薛妤颔首,开始减缓手中灵力涌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将彻底跟日月花本体融合的那一刻,变故陡生。
盛开的花瓣片片合拢,汹涌的灵力戛然而止,全部顺着流淌的路线反哺回薛妤和九凤体内,那颗妖珠跃然跳出本体,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云籁,你!”九凤被庞大的灵力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她盯着那颗妖珠,懒洋洋的声音一反常态低了下来:“你疯了吗,一旦失去这次机会,你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了。”
薛妤烟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抬,静了片刻,也难得开口:“回去吧。”
妖珠周围绕着两点光,一明一暗转着圈,其中,黯淡的那点在众人的视线中一点点湮化成了银色的细沙。亮的那点朝九凤和薛妤飞来,拂过脸颊时,如春风一样温柔,同时带着些说不出来的馥郁花香。
薛妤于是又听到了那只大妖含笑的软语。
“谢谢。”云籁在她耳边低低喟叹:“我受人们善意出生,却因自身缘故伤了他们,这是我和淮南的债,得偿还。”
陈淮南无辜,她无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丢掉性命的人,更无辜。
“下一世,我不当妖,淮南也不当人了。”她像是卸下了什么繁重的担子,于是就连收尾的话语中都带着上扬的笑意,温柔得不成样子。
他们会成为山间涌动的泉,林间清冷的月,成为人间千万盏明灯中璀然的两点。
云籁话音落下,围绕着妖珠亮的那点倏地飞向远处,化为流星般的轨迹,在冥冥之中包裹住当初因她而亡的数个灵魂,将一身福报与善行散尽。而后像是燃烧到了尾声的烟火,悄然黯淡,无声落幕。
薛妤和九凤同时沉默下来。
直到那颗妖珠再一次落回九凤手中,后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着凤仙花的指甲鲜艳得像要淌出汁液来,“就这点出息,确实不能当妖。”
薛妤满袖缠绕的丝线无意识长长扯动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蓦的转身,音色如旧:“我们走。”
“等一下。”九凤喊住她,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都成这样了。”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咬牙:“这事总得给个交代。”
“云籁天生地长,无父无母,身边就我们这些朋友。”九凤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满脸惆然的桃知,道:“那个陈剑西,还有那个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给我——”她咽下那个“死”字,换了种相对能被圣地接受的说法:“给我得到教训。”
“九凤殿下。”朝年见状,急忙站出来打圆场:“陈剑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剥夺城主身份,押回邺都待审。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按规矩走,绝不姑息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圣地本就偏向人族,陈剑西作为一城之主,万一还能有点用,被你们用什么借口放了。”九凤厌恶地皱起眉,点了点已经完全枯败下去的日月花,道:“那这两人,不就白死了。”
“陈淮南怎么着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云籁没做错什么,这事我管定了。”
朝年挠了挠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薛妤转身,她望着九凤那双懒意横生的凤眼,开口道:“跟着可以,但你若是敢贸然出手,伤及无辜,便也跟着陈剑西一起去邺都大狱里见识见识。”
薛妤字字清脆,声如冷玉:“我的话你大可以听进去。”
九凤不是别人,她的实力在明面上摆着,真要缠上来跟着,也不是她随口一句“不行”可以拒绝的,既然她只是为云籁要个结果,薛妤可以满足她。
退一步说,陈剑西是押回邺都落罪,若是在别人家大本营,九凤还敢乱来,就得做好让妖都按照规矩来“赎人”的准备。
九凤冷冷地哼了一声,拨弄着自己晶莹剔透的指甲,百无聊赖地道:“放心,我对圣地那点破事没兴趣。”
薛妤回过头去,不再管她。
一行人又站回那座水桥上,期间,朝年拽了下溯侑的衣袖,在少年那双似乎时时藏着笑的勾人桃花眼中低声说了两句话,后者垂眸,而后略略颔首,站回薛妤身侧。
薛妤上岸之后,二话没说,直接转道去了金光寺。
抵达金光寺时天色已晚,天边错落有致地飘着一层绚烂的霞光,衬着一轮西沉的落日,有种萧瑟的美感。
善殊才从佛堂出来,一个照面见到薛妤冷若冰霜的神色,再看看双手环胸靠在古树边眯着眼站着的九凤,稍愣了愣,急忙请薛妤落座,问:“这是怎么了?”
薛妤有些疲倦地阖了下眼,捧着热茶润了一口,才要撑着精神解释前因后果,就听身边一道独属少年清冽的声线不疾不徐流淌出来,从强闯城主府到海底发生的一切,说得简单,却概括极全,事无遗漏。
薛妤眉心陡然舒展了些。
她确实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同样是才从审判台下来,带着松珩接任务和溯侑接任务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一个鸡飞狗跳闹得人脑仁疼,一个则省心得令人想叹息。
善殊听完,也沉默下来,半晌,道:“这可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的好。
薛妤从灵戒里拿出一颗舍利,推到善殊跟前,道:“这是寺里被盗的佛宝,等会交给悟能吧。”
善殊点头,伸手将发丝拨到耳后,有些愧疚地开口:“说来羞愧,这桩任务真是麻烦阿妤姑娘了,我笨手笨脚,实在没帮上忙。”
这样敏捷的思维,雷霆般的手段,确实很少有人可以比肩,难怪跟她一起前往皇城平乱的陆秦羞愧欲死,灰溜溜闭门好几个月不敢跟薛妤碰面。
“佛女说笑了,金光寺若不是你守着,我也没法腾出手来做事。”相比于陆秦和路承沢那种碍手碍脚的,善殊无疑是个极好的搭档。
互相客气一番之后,薛妤从袖中取出天机书,和善殊的排并排放着,而后十分有默契地同时点了上去。
那行字在眼前飞快滚动中,很快,像是感应到什么,前面半行字化为飞灰消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