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
塔底的忍冬灿烂地开放着,细长花瓣舒展,一眼看过去,宛如分开又凑近的车轮,旋转不停。
佛塔中的试炼还在继续。
有婀娜多姿的少女成为垂垂老朽的妇人,体会年华逝去之苦。有勇武俊朗的少年,倏尔成为缠绵床榻的病夫,只能终日忍受病骨支离。婴孩呱呱而泣,老者气息奄奄。海誓山盟的有情人风流云散,胸有乾坤者一生壮志未酬。孽缘不断、冤家聚头......婆娑世界,生死轮回。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众生皆苦。
银狮守在盛开的忍冬跟前,不时地看一看周围入定的修士。佛塔从外面望去,一片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塔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吱呀——”
这声音像是某个陈旧已久的大门被人推开,又像是木轮被缓缓旋动,发出的声响,在宁静的佛塔中分外清晰。
弥弥一下子站起身,焦躁不安地望向头顶。
佛塔的高层,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
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时光被拉扯得很漫长。
簪星成为了无数个“杨簪星”。
佛塔的轮回长无尽头,如车轮永无始终,生生死死,不能出离。
有一世,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自小锦衣玉食地被娇养长大,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俊秀男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半生顺遂无忧。
而在她三十岁那年,国中发生战争,万贯家财一夜化为乌有,短短一年,父母病故,夫君战死,一双儿女也在颠沛流离中与她走散,尝尽挚爱离别之苦。
有一世,她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欢上年少有为的新科状元。奈何新科状元早已心有所属,她用尽手段,令状元郎迎娶自己。然而成亲后遭遇丈夫冷遇,一生所爱求而不得。
还有一世,她成为了一个寻常的农户,终日辛苦劳作,起早贪黑,却被隔壁邻居觊觎财富。邻人与官家勾结,设法谋夺她的家产田庄,她输了官司,在病榻上怀着对世道的怨愤含恨而终。
无数个“簪星”,无数次轮转,一开始,她总是在不平,在愤怒,在诸多苦果中流下泪水。世人薄俗,有情众生初历红尘,便要经历红尘煎熬之苦。既感同身受,便无法置若罔闻。后来,轮回越多,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佛教四谛,称苦集灭道。她在生生死死的轮回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人若要在世上生存,难免遭受此种苦果。她也隐隐约约弄清楚了五轮塔的意图,或许佛塔中的试炼,便是要他们众人清楚地体验人生八苦,从而悟道。
簪星不知道自己如今轮转到哪一层了,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通过佛塔中的前几轮试炼。她不知道顾白婴他们的情况如何,也不清楚鬼厌生如今在何地。无尽的轮转中,她的心情格外平静,仿佛世上所有一切烦恼喧嚣,就在这一世又一世的体验中渐渐地被放下。她感到内心极度的宁静与安平,恍惚间,似将万物放下。
五轮塔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逐渐响起,一开始只是轻微如细雨落地,紧接着,转动声渐渐清晰。塔底的忍冬花开得越发夺目,明黄花瓣舒卷间,如佛者呼吸平稳。
弥弥忽而感觉到什么,警惕地站直身,望向身侧的簪星。
簪星就站在忍冬花前,时日不过才过去一刻,这塔底的人却都像是同一时间陷入沉睡。簪星也是如此,她沉默地紧闭着眼睛站在忍冬花前,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弥弥欣喜地窜过去,簪星却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只紧紧盯着面前的忍冬花。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触碰到了忍冬的花瓣。
银狮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轻轻咬着簪星的衣角,试图将她往外扯。然而簪星的动作却很坚定。
沙地上,黄色的忍冬投影出一道拉长的影子,远远看去,如巨大的车轮缓缓转动,将站在跟前的女子身影一道包裹进去。
“吱呀——”
银狮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忍不住弓起脊背,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沙地中的忍冬还在继续摇曳,原地却没有了簪星的影子。
她消失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忍冬(1)
院子里的忍冬开花了,满满一藤架,金花银蕊,翠蔓成簇。
门前的男子容颜清俊,衣袍精致华丽,正低头瞅着那一朵盛开的小花。
这是护国将军府上的小少爷,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他自幼聪敏伶俐,五岁能作诗,八岁通文律,自小博览经史,工书善文。人人都道他少年英才,更何况他还有一副好皮囊,性情温文尔雅,仁厚敦善。无论怎么看,上天对他都格外偏爱。
簪星成了杨家的小少爷。
无数次的轮转里,她已经明白,无论多么繁盛光鲜的开始,到最后都逃不过命运的苦果。世人活在红尘之中,便要历经离别生死之苦,这一世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未必就能终得善果。
杨家夫人老爷伉俪情深,恩爱甚笃,既是老来得子,只有簪星一位独子。而在簪星十岁的时候,路遇山匪作恶,商户全家被害,仅剩一名八岁孩童死里逃生。簪星将这孩童带回府上,杨家收养了孩童,替他改名子风。
簪星很疼爱子风。
他没有兄弟姐妹,自幼孤单长大,陡然得一玩伴,又怜这孩子身世凄惨,总是格外照顾他。得了好吃的东西,必然分一半给子风,得了好玩的,也总是拉着子风一道玩耍。虽不是亲生兄弟,却胜似亲生兄弟。杨家夫妇性情温厚,对子风也视若己出。
子风也很爱黏着簪星。他幼时遭遇父母在自己眼前惨死一事,柔弱胆小,刚来杨府的时候,每夜都要与簪星一起睡。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亦是簪星耐心宽慰,兄弟俩互相关心照应,日子似乎能永远如此温柔。
“大哥,”年幼的子风仰着头看他:“大哥要是能永远这样对我好就好了。”
簪星摸摸他的头,笑道:“当然,你我可是兄弟。”
簪星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他少时第一次随父出征,对敌情估摸不清,吃了败仗,满城的人在背后嘲笑他空有其名。向来柔弱的子风第一次与人大打出手,回来时脸上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嘴硬道:“谁让他们说我大哥!”
簪星大笑,先前的沮丧倒是被冲散了一些:“你倒勇武。”
他也从不怀疑子风对杨家夫妇的亲情,杨夫人长年咳疾,子风亲自上山采摘草药药引,给杨夫人熬药。他出征的时候,都是子风照顾杨家二老。
他身陷危险的时候,子风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仕途不顺的时候,亦是子风拿酒来与他细心宽慰。
不知不觉中,他日渐功勋显赫,声名远播,子风也从柔弱少年,长成俊朗青年。簪星娶妻生子,妻子是文臣家的小姐,温柔知礼,貌美倾城,幼子聪敏伶俐,乖巧懂事。
上天对他的偏爱似乎在这里就到此为止了。
又一次的出征,敌军似乎早知他兵防布局,一路突袭,他打了败仗回京请罪,刚回京,就听到了有人举证杨家通敌叛国的消息。
举证人,正是子风。
那总是柔柔弱弱的,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仿佛卸下面具的豺狼,目光里对自己是毫不掩饰的刻毒与怨恨,他站在金銮殿上,一封封呈上莫须有的罪证,信誓旦旦地呈说杨府多年不忠的筹谋。簪星在那一刻倏尔明白,或许多年的亲昵与友爱,全是假象。
官兵将抄了杨家府邸,年迈的父母身子孱弱,禁不住严苛刑法,死在狱中。而他美貌温柔的妻子,被子风以审问之名带入私府,霸占折磨。妻子受不了这等侮辱,趁人不备投湖自尽。他在狱中得到消息,只觉失魂落魄。
灯火朦胧,幽暗的牢狱被人的脚步声打碎死寂。年轻人站在牢狱前,望着他的目光得意而猖狂,仿佛隐忍多年的筹谋一朝顺遂,迫不及待的前来炫耀成果。
簪星问:“为什么?”
“为什么?”子风看着他,像在认真思考,而后,他慢慢地笑了,然后上前一步,盯着簪星的眼睛,恶狠狠道:“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施舍,讨厌你们自以为是的恩赐。讨厌你们的同情和怜悯,讨厌你们的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簪星忍不住高声打断他:“可杨家从未亏待于你!”
“那又如何?”子风不屑地笑:“你们要全善人的名声,也可要看看旁人愿不愿意做乞丐。”他盯着簪星,眼神淬着妒忌的光:“凭什么你是天下闻名的英才少将,我却要在你的身边做陪衬野草?凭什么你能娶举国倾城的官家小姐,我却只能挑家世平凡的秀才女儿?既然口口声声说要一视同仁,为何你有的我没有?是你们先伪善的!”
簪星后退一步,只觉一阵眩晕:“你怎么会这样想?”
子风性情柔弱,才学平庸,父亲不是没打算让他入仕途,可他文章一般,武艺平平,他们素日里见他与秀才家的女儿有说有笑,还以为是两情相悦......
“你若有不满,大可说出来,万事自可商量,为何要陷害我们——”
“不必。”子风把玩着手中信函,唇角笑意森然:“我在杨家伏低做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大哥,如今你的妻子是我的,你的府邸是我的,将来你杨家的功勋也是我的。既然你惯来爱做善人,不如送佛送到西,将你的一切都送给我吧。”
簪星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他喃喃自语,清秀的面容在狱中幽暗灯火下恍若厉鬼,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容颜,如今却陌生得可怕。
比这更可怕的是他脱口的话语。
他说:“陛下年迈,悬赏重金求得长生秘方。”子风看着簪星,眼底笑容诡异:“需求神芝之血练成丹药......”
“贤侄自幼聪敏,丰姿倾众,正是神芝转世之灵童......”
“杨子风!”簪星眼底充血,一瞬间扑到铁栏跟前,嘶哑道:“你疯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又如何?”子风阴鸷地一笑:“孩子,我也不想放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忍冬(2)
簪星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灵童消息,立刻令人将簪星懵懂的幼子带入宫中。可怜那驹齿未落的小儿,出生不过数载时光,便遭此横祸。术士取他心头血祭练长生丹药,不过数月,便一命呜呼。
簪星却因此得了一命。
杨子风请求陛下看在簪星献子有功,将功补过,饶他一命。或许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无所有的活着。
簪星一夜间家破人亡。
杨子风假造伪证,出卖军情,害得杨家臭名昭著,满门倾覆。他又以灵童之功,步入仕途,从此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陛下将杨家的府邸赏给了他,他将府邸里里外外地重新修缮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儿,从此再不见往日半分柔弱谦恭。
簪星试图找过他复仇,可今非昔比,对方如今摇身一变,位高权重,身前身后护卫贴身。他被杨子风护卫打出去,如一条丧家之犬,在泥泞中滚落、哭嚎、绝望。
宅院前爬满忍冬的花架已经被人撤离,那柔弱的、细长的小花,不知何时又重新生长了起来,它在石缝中暗暗地生长着,在冷风中一点点绽开金色的花。
一夜间,他的父母于恶名中丧命,妻子悲愤投井,不过几岁的稚子成为道士炼丹的材药,原先的天之骄子,一夜间成为人人喊打的乱臣。始作俑者鸠占鹊巢,看他的目光仿佛看鞋底的一粒尘土。
而他无可奈何。
仇恨在疯狂滋长,无尽的愤怒将他牢牢攫住,无法摆脱。
簪星盯着那朵在冷风中摇曳的黄色小花,神情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决定复仇。
“我要复仇。”他低声道。
......
簪星离开了故乡,去往了远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发现他的身份,便自行落发为僧,他披着褐色的袈裟,总是神情安然地穿梭于苦难之地。有时候是死尸遍地的战场,有时候是瘟疫丛生的村落,有时是民众悲苦的灾地,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金色的禅杖与佛珠,安静地垂眸走过无人踏足的宁静之地。
他总是很温和,助人为乐,积德累仁。传说中有佛子舍身饲虎,受他帮助的百姓常说,他或许就是佛陀的化身。因他善名远播,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本名,只唤他法号:敬善大师。
他成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仅要修身,还要修心。这些年,敬善几乎走遍了整个都州,他看破红尘生死离别之苦,堪透有情众生爱恨短暂无常。他眉宇间越发淡然宁静,超凡脱俗,声名越发远播。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为深厚,德隆望尊。
这声名也传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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