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同治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抬眼见到一旁莫非似有话要说,便道:“你讲。”
莫非立即将太监递还那张镜子取了出来,捧到掌心正要将镜面朝上翻起,突然听见底下咔擦一声脆响,心知不好,立刻将镜面翻开,一眼望见里头情形,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后倒退半步。
随即倏地望向戟门桥前的碧落,目光骤冷,却又一言不发。
只同他两人相互望着,直至望见碧落眼中浮出一道妖娆的笑,便硬生生将心口那团怒气给压制了,亦随之笑了笑,转向同治道:“皇上,老佛爷说得是,碧先生果然神人,往后莫非还需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
话一出口,眼见同治扬手一甩啪的声将他手中镜子甩落至地,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着。
然后蹲下,静静将那地上被摔成数片的镜子一片片拾进手里。
第279章 画情三十一
一路从太庙返回紫禁城,回头见莫非没有随同治銮驾返回养心殿,而是悄然在自己身后尾随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所以一等回到钟粹宫,载静就立刻进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从,关上了门窗。
片刻见到莫非从偏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里仍握着那面跌碎的镜子。当即免了他的礼,令他在身旁坐了,随后直截了当道:“太庙玉带河里的异相,可是你做了手脚?”
莫非点点头。
“那条独角蛟蛇也是?”
莫非摇头:“不是。”
载静微怔:“不是?那它是从何而来的?”
“回王爷,虽然玉带河里血水是属下做了手脚,但风水镜中所显景象却皆是真真实实的,那七座佛塔的确扰了戟门的地气,只因常人眼中绝对无法窥见,故而属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人注意。可是地气那东西,自古图有虚像,从无实体,所以属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会从河中捞出那样一条蛟蛇的,也因此……属下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无法在太后面前有所争辩,唯恐给皇上和王爷惹去更多困扰。”
莫非的话令载静一阵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会不会是幻术所化?”
“并非幻术,确实真是一条蛟蛇,且头已长角,若不是受制于金水玉带出的风水,只怕早已腾云化龙。”
“既然这样,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风水,还是助了风水?”
听载静这样问,莫非不由一声苦笑:“……属下现在脑中也有些混乱了,王爷,那碧落先生着实了得,非但能从金水河中擒出蛟蛇,还毁了我这面察哈尔家传承了八代的风水宝镜。”
“这镜子是被他所毁?”载静再度一怔,“我原也觉得奇怪,一面青铜镜子,怎会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镜在你手,碧落却是怎样将它毁去的?”
“王爷,”伸手将掌心中镜子碎片一一摆到身边茶几上,莫非指着镜面道:“这镜不是寻常青铜,而是取自天山无底坑中的天铁所打造,平时别说破碎,就是要在这上面弄出道划痕,都属不易。但现今却被轻易破裂了开来,而且受力的方向并非从外至内,分明是由内往外,这说明镜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内部的那股妖气所破坏。”
“妖气?莫非,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王爷,妖这东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机会鲜少,有时纵然亲眼见到,也无法分辨得清。但现今莫非只是觉得奇怪,太庙这样的地方怎会有如此强烈的妖气,能凶猛得生生将我这生铁铸就的镜子穿裂,按说太庙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的一块风水宝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块来?此等地方,寻常妖孽别说进去,就算在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无法生存的。”
“话是如此,但你镜中所吸取的都是戟门桥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气,也应是来自它们,为什么说是碧落所为?”
“回王爷,凡是朝这镜子背面符文处瞧过的,皆会留下他们的影像,无论是人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在观望镜中蛟龙时,也是瞧过它的,所以他的影必然被镜子摄入了其中。原本我倒也没想过要去窥他的影,只是后来,在目睹他亲手从金水河中捞出蛟蛇时,我立即对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镜中调出他的影,一窥他究竟是何妨神圣。但当我刚要就此翻开镜面时,镜面却突然碎了,当时属下只来得及匆匆瞥得极其仓促的一眼,一切就随着镜子的碎裂而烟消云散,但纵使时间短暂,属下仍是看清了,镜中所显最后一幕影,便是碧先生的影,虽然只是模糊一道轮廓,但碧先生的影破碎了我的镜子,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闻言沉默了阵,载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那碧落竟然是妖……”
“却也不好就此断论,因空口无凭,所以属下也无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无论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术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所以属下心中顿感担忧,想眼下大清气数已有些不稳的迹象显现出来,恰在此时朝廷中、老佛爷和皇上身边,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实在让人……”说到这儿,抬头朝载静那张面色阴沉的脸望了过去,莫非站起身到他边上径直跪下了,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些话在臣心里压了多时,也不知该对王爷当讲不当讲,讲了,恐有万刀剐身之罪,不讲,臣却实在寝食难安……”
“说。”
“王爷,自属下入宫,便一直在仔细观望皇上的气色,原是打算一直咽在肚里,但今日既发生了那样的事,臣不得不斗胆先向王爷警言一句,想当今皇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住口!”一听此话载静立时将他话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说了太过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将头沉了沉,匍匐在载静脚边。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属下知罪,但是王爷,现在纵观全国上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而朝野之内,皇上不单体弱,且心弱、力也弱。东太后仁慈,但实权不在手中,辅助不了皇上,西太后虽然强势,但权欲熏心,又恐被妖人所惑,恐怕对皇上更为不利。……想我八旗殉道一派人脉,自先祖时起便是生为爱新觉罗家的人,死为爱新觉罗家的鬼,一片赤诚守卫皇权江山,护卫社稷风水,眼见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个僵局,怎不忧心忡忡,便是我祖爷为求平安撒手不管,我且年轻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当做没有看见。若王爷当初不将属下召至京里倒也罢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爷,属下真是一片赤诚,也只敢同王爷您实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爷,不如索性乘现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便由属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宫中,一劝皇上退位修养,二逼西太后放权撤帘,以此辅佐王爷您……”
“住口!”听他话说到这里,载静不得不迅速起身厉声掐断了他的话头:“你疯了不成!莫非!”
“王爷!王爷骨子里流着铁帽子王允祥爷的血,岂能容得现今大清王朝凤在上,龙困下这一诡局?!”
“你给我住口!!”
“王爷……”还待强说些什么,最终在载静勃然变色的神情下,莫非重新匐倒在地,沉默下来。
“你自是年轻不晓事,才不知其中利害之处。”一阵静寂过后,载静望着莫非那张低垂着的脸,轻声道。“逼宫,呵……逼宫岂是你信口所说那样简单,知否你自以为是那一番话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况我一家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也晓得提到允祥爷,若被允祥爷听见你今日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不得冲出陵墓赏你一顿好打。”
“属下知错……”
“你还需给我记着,我将你从老家召唤到此地,只是为了给我查明那碧落的身份和目的,为我大清江山看好了这片风水便好,其余,不由你多想,多说。今日你所说的一派胡话,权当做没有讲过,我也没有听见,以后再不准你有任何相关念头,否则我必会代替皇上处置了你,可知?”
“属下知道。”
“那便好。话说回来,既然先前如你所说,碧落恐有妖术在身,那此后自该给我盯得更紧些才是,一有如实的证据立即呈来给我,由我去向皇上和老佛爷一一禀明。”
“是。”
“起来吧。”
说罢,坐下身预备挥手让莫非先行离开,一抬眼却见他如木头般杵在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样。于是问他:“怎了,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爷,请恕属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属下探听到西太后同堪舆大师曾广圣的一番话,发觉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似乎有些问题,所以属下派人去斯祁大人府上探得了小姐的八字,这一看,顿觉不妥……”
“怎个不妥。”
“王爷,属下知王爷对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实在是贵到极点,也硬到极点。王爷一心想将她娶进门,但若以王爷的八字都无法强压过她,只怕会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断他的话,载静淡淡道:“我刚说过些什么?你自管替我监察着碧落,看好了你的风水便是,其余种种,不用多说,不用多管。”
“但是……”
“什么生辰八字,命硬命软,这些东西我却是不信的。今儿也听曾广圣说了,朱珠命贵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样?我爱新觉罗家不正是命连着天的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
“我有些乏了,你且退吧。”
话说至此,纵然心下仍有万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暂且按捺着,抬手朝载静恭恭敬敬一揖,转身离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载静原本微笑着的一副表情沉了下来。
起身在屋中慢慢踱了两步,遂抬高了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备马,替我同皇上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回一趟怡亲王府。”
第280章 画情三十二
入夜,一阵惨叫突然从碧园里传了出来,无比凄厉,惊得周围宅内所养的狗一阵阵狂吠,霎时此起彼伏,扰得这原本清清静静一条街登时嘈杂不堪。
当楼小怜匆匆踏进卧春堂内室时,那惨叫声仍在持续。
叫声来自室内卧榻上蜷缩着的一名年轻太监,他是因在宫里突发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人送进碧园的。此时面色发青,纵然十月天气已凉,全身衣服却竟被汗浸得透湿,在榻上紧抓着身下的毡子全身发抖,一边不停扭曲着身子一边无法忍耐地大声喊痛。
见状楼小怜当即挥退众人从屋里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给他喂了下去。
但寻常病者服用后稍带片刻就会平静下来,他却依旧喊痛,痛得嘴都发紫了,叫声凄厉得令楼小怜忍不住蹙眉。当下迟疑片刻,他将病人身子背了过去,随后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见一团磷火似的光慢慢从指间涌动了出来,忽听身后竹帘轻轻一响。
闻声刚要回头,手掌却被啪的声拍开了。
紧跟着见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现在了病者边上,低头放下手中箱子,从边上抽屉内取出个瓶子:“你在做什么,小怜。”
“回主子,”小怜立即道,“他腹痛剧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无法让他好受些,所以小怜想……”
话没说完,就见碧落拔出手中瓶盖将那瓶子送到病人鼻前放了阵,不出片刻,病人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见状碧落收回瓶子,挑眉朝楼小怜瞥了一眼:“想什么,想用你的妖气让他安静下来么。”
“……是的,主子。”
“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人那边得来的氯仿,总能管用的。京城这地方,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不在我结界之内你们还是少用妖力为好,免得招来麻烦,惹来是非。”
“是,主子,小的知错了……”
边说边退到一旁,此时碧落从身旁木箱内取出把银刀,拨开榻上太监的衣裳在他腹部周围轻轻一阵按动,随后朝着他脐上二寸处一刀扎了进去:“此人又是西太后那边的试吃太监么?”
“是的,主子。”
“近半年来已是第几个了?”
“三个……还是两个?”
“算上他是第四个了。”
“……如此频繁,主子,那宫里御膳房该被查得格外严厉了吧……”
“岂止严厉,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连杖毙的,至少得有三十来人了。”
“未查明真凶,便赐杖毙么?”
“自然。”
“……难怪近些日紫禁城的戾气又重了许多……只是主子,小怜有些不明白,若要杀慈禧,何必在吃食里投毒,明知道是有试吃太监的,怎都轮不到那女人先死。”
“显然投毒者的目的并非是要她死。”
“那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被杖毙和受牵连被关进牢里动刑逼问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怜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鲁特氏的那些宫女太监,还有同治身边的人。”
“为什么……”
“你说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边从那太监腹中割除小半段发黑的肠子,随手扔在了榻边的银盘里。小怜朝那截肠子看了眼,垂下头道:“想来,平日逼得他俩紧了,所以分外疑心那两人反过来要祸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针线将伤口处一路缝合起来,随后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针脚叹了口气:“瞧,这些年我这绣花针的手艺眼见着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主子……”见状小怜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边想顺势说些什么,但抬眼朝他脸上偷瞧一眼,终是没说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监望了阵,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没那投毒的胆量,阿鲁特氏更是连走动的自由都被牵制着,若说她娘家派人所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败就足以警戒,哪会再重复二次三次的……”
“所以必然不是他们二人所为,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主子……”
“谁?”碧落朝他轻瞥一眼,丢开手里针线走到一旁净了净手:“自然是他们三人彼此反目积仇得越厉害,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主子莫非指的是怡亲王载静?”
“为什么想到是他?”
“纵观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调得动朝中大臣,远能游说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仅次于当年恭亲王奕的,怕也只有他了。”
“是么,”这番话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进军机处。”
“主子……虽然怡亲王未进军机处,但若满清八旗殉道有心辅佐,便不同了……”说到这里,楼小怜微一蹙眉:“说起来,近期主子一入宫便好些天音讯全无,真是叫小的们颇有些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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