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你……”
毫无防备间,我被他这句话震得整个人猛一颤。
五味交杂又似五雷轰顶,令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他将手重新按在我手背上时,也完全忘了挣扎,只一动不动在一股随之而来的静默中怔怔看着他。
就在这当口,忽然房门被咚咚敲响,紧跟着听见有个人在门外匆匆说道:“爷,二爷醒了。”
“是么。”闻言,素和寅目光微闪,松开手重新靠回到椅背:“进来,扶我过去看看他。”
“但这会儿有位贵客登门,不知爷是见还是不见。”
“哪位贵客?”
“回爷,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陆大人。”
第417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三
陆晚庭是朝廷派下的钦差。但也和狐狸一样,是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混迹在朝野内的妖怪。
人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皇城历来是真龙天子的栖息地,风水布局无一不是最高规格,又被各种文星将星环绕,通常而言,妖怪别说入内,就算想要靠近也是各种艰难。但天道轮回,世事无常,一旦到了国之将亡、亦或者王座即将发生异常动荡的时候,如狐狸这种级别的老妖怪,要混到里面,就不再是什么难事。
所以曾听狐狸说起过,以往他总会挑某个朝代的末期进入朝野,运气好的话,他能从那些末代王朝崩塌前的一瞬,掠夺到一些对妖怪来说极为有用的东西。
虽然他并没说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但眼下看来,跟他怀有同一目的的妖怪并不在少数。
陆晚庭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以他上次灭掉春燕怨魂的手段来看,他的力量估计同狐狸不相上下。只不过,或许时机还没成熟,所以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他和狐狸共同混迹在朝野中,彼此倒是相安无事。
然而这时机到底要等多久才会成熟呢?
现今是明宣德年,历史上所谓仁宣盛世的时代,即便我历史学得再不好,总也知道这个时代距离明末可还早得很。所以,两人现在就守在紫禁城,那可得还要伺候好几代皇帝才能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按着狐狸的性子,没道理会这么积极。
掠夺,毕竟不是孵化,要受到时间的限制。
他大可以等到朝代灭亡前的一两年大摇大摆进入宫中,难道不是么。
琢磨着,我朝坐在上首的陆晚庭瞥了一眼。
他正襟危坐,官帽下银发盘得整整齐齐,一派官僚的正气。
不过正气掩饰不了他那身锦衣卫华服下璀璨生姿的妖气,尤其当他没打算刻意隐藏的时候,那股妖气几乎是冲天并撩人的,正如他私会三姨太屠雪娇时的模样,外观冷石头似的,破开后一股香艳和诡魅。
大概妖怪都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不过难免也有个把异类。譬如那个垂首在陆晚亭身边的小厮,蜡黄一张马脸,配着倒挂眉和螺蛳眼,从进门起就像睡不醒似的木讷讷站着,若不是半身土狗的原形没法用人身隐藏住,实在看不出他也是个妖精。
他晃动的尾巴着实比他那张刻板的马脸要活跃得多。
而陆晚庭只喝这小厮端来的茶。
既然早就在我面前出过手,他就没再我面前隐藏妖怪的身份,所以默许小厮在素和家的仆人送上茶具离开后,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把冒着白烟的大铜壶,往空茶杯里满斟了两杯。
茶水碧绿,随着滚烫温度溢出一股浓香。陆晚庭自己端起一杯,另一杯示意小厮端给我。
见我接过却没有喝,他笑笑,用他尖长的指甲朝着茶杯上轻轻一弹:“上好的明前龙井,特意从京城带来的,用了玉龙雪山上五十年的积雪烹制而成,如意姑娘不赏脸尝一口么?”
“素和家的碧螺春也是不错的,既然陆大人不愿赏脸,那自家的茶还是由我自己来喝好了。”
“如意姑娘已完全把这地方当做自己家了么。”
“不然还能怎样呢。”
我的话令陆晚庭再次一笑,随后话锋一转,点了正题道:“听说二公子今日又去窑场了?”
这大概是素和寅让人放出的风声。
他不想让人知道素和甄遇袭受伤的事,也不想让外人见到他自己羸弱的样子,所以在得悉陆晚庭到来后,他退居幕后,让我替代他们两兄弟出迎,因为他知道陆晚庭此次前来,必定是同昨天燕玄家来人说的事有关。
所以我点了点头,答:“是的,因为前天庄里一批瓷出了点问题,所以二爷要去窑场让人赶工。”
“出了什么事?”
“有人闹事,砸坏了原本已经完工的贡瓷。”
“故意损毁贡瓷是死罪,那些闹事者如今都在什么地方,可有报官?”
我一愣。
原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没想到会引来这么严重一个后果,早知如此还不如坦白说出妖风的事实,毕竟要让人接受妖风这个概念比较困难,但陆晚庭是个妖怪。
见我半晌没有回答,陆晚庭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略有遗憾地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看着我道:“可惜了,所剩时日已经不多,若是素和甄真如他所言要制作影青瓷,只怕根本就来不及。听说那还是经由他数年改进而生出另一种变化的青白瓷,所以,原本指望今年南北两家相斗能给人一些意外的看头,现如今应该已可预知结果,着实就有点无趣了。”
“一件瓷器从制坯到施釉,最多也就几天而已,怎么会来不及?”
话刚出口,见陆晚庭眉梢一扬朝我淡淡一笑,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而他笑过之后,由上至下朝我打量了几眼,随后将视线重新定格在我脸上:“这身子原本应该并不属于你,所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只不过,你切莫以为自己所见的那些便是制瓷手段的全部。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色如凝脂,触如婴肌。你道这些说法是怎样得来的?”
我摇摇头。
“影青瓷既是青白瓷也非青白瓷,其制作工艺同其它瓷器截然不同,所需花费的时间也是你无法想象之漫长,因此这寥寥一些时间,着实不可能够他使用,除非,他另想它法。”
“所以陆大人的意思是,无论怎样,素和甄也不可能赢的过燕玄家了?”
“漫说燕玄家,即便洛阳蒋家、宜阳柳家、刑州赵家……虽说一个个名头都要比他差上一大截,如今看来,也全都比他要更有把握。”
“但,事出有因。发生了贡瓷被毁那种事,谁都不可预料,难道就不能因此宽限一下么?”
“朝廷所选定的日子,岂是能为你区区一个百姓而随意更改。”
“既然这样,反正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只要世人都知素和家的瓷器好,能不能得到瓷王这个虚名,又如何呢?”
“姑娘倒是好气魄。不过你可知道,赢得瓷王之名后,他可得到一次进宫面圣的机会。”
“素和甄不像是能为了这点小事而动心的人。”
“不为所动?”他莞尔,“想来你对你那夫婿当真是一无所知。你从没听说过是么,素和家两兄弟的父亲,多年前在天牢蒙冤自尽。而令他如此绝烈赴死的原因,则或多或少同燕玄家有所关联。”
“……什么?”
“因此,若素和甄无法借此机会进宫面圣,无法对当今圣上说明影青瓷同映青瓷的真正区别,一旦燕玄家夺魁,要翻案便是遥遥无期。”说罢,见我兀自沉默,陆晚庭笑了笑问:“所以,你说他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心动?”
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果然历史都是有着多面性的。原来素和甄如此执着地制造瓷器,如此执着地要赢过北燕玄,并不单纯是争个天下第一这么简单。他是为了要替自己父亲伸冤。
但当年燕玄家究竟做了什么事,竟会导致素和甄的父亲因他们含冤自尽呢?
而既然两家曾有过这么大的仇,为什么素和寅还要让燕玄如意嫁过来。即便他能因爱着如意而忘却两家恩怨,素和甄却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难道他从没想过这一点?
想到这里时,忽听陆晚庭若有所思问了句:“所以,你想不想让他赢得瓷王之名?”
我刚下意识点了点头,他便又轻笑了一声:“这就对了。无论你过去是谁,生活在什么地方,如今嫁给了他便是他的人,一心为了他总是对的。况且你眼下帮了他,将来也就是帮了你自己。”
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忽然变得明晰起来。这位陆大人到了此地后兜兜转转一番话,并不是想表达素和甄已没有争得瓷王之名的可能,而是为了坦白,自己对素和甄得到瓷王之名的深厚兴趣。
但素和甄赢得瓷王之名的时候,就是如意死的时候,所以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被这妖怪牵着鼻子走。于是把手里杯子往桌上一放,我打住话头对他道:“陆大人今日来到山庄,就是为跟我家二爷说这些事的么?”
“便正是为说这些事而来。不过,却也不尽如此。”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需要如意替大人转达给二爷?”
他没回答,只忽然将他手往我面前一伸,掌心摊开,露出里面红艳艳一颗珠子:“这样东西,麻烦姑娘替我交还给一个人。”
“给谁?”我愣了愣,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到手里。
“你收好了,回头他自然会知道。并替我跟他说一声,先前之事多有得罪,不过纵然是贵人在此,但这场热闹的有趣,陆某还是想多多观望上一阵。”
如同打哑谜般一番话,没头没脑,听得我着实一头雾水。
正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接着又道:“瓷王之名,素和家是势在必得的。”
这口吻听上去不是素和家势在必得,而是他。所以我立刻反驳:“但我以为大人一贯是更为看好燕玄家。当日夜访万彩山庄,大人不正是为了新任督陶官一事而特意来见我爹的么。”
“所见未必是属实。”
“无论大人对二爷如何抬爱,时间上的吃紧总是一个事实,连大人自己刚才不都说了么,二爷眼下已经没有任何赢的机会。”
“机会这东西么,想想办法总是会有的,正如我刚才所说,除非,素和甄另寻它法。”
“大人所言极是,机会这东西,若仔细想想办法,总还是会有的。”没等我继续开口,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了句。
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厅堂的大门外跨了进来。
前面的是素和甄,后面的是铘。
面对这两人的出现,陆晚庭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我则心脏突突跳地看着铘,因为他也带着一丝意外在看着我。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眉头微微一皱,往我身后那堵墙上看了过去。
墙内隐隐传出一阵咳嗽声。
一度空气因此而几乎有些凝固起来,所幸时间并不太久。片刻后,仿佛什么事也没见发生,陆晚庭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迎着素和甄的方向点了下头:“既然二庄主这么说,本官自是拭目以待。”
“劳烦大人特意过来告知。内子礼数不周,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尊夫人礼数周到得很。”
“大人先请坐,待我命人重新沏上一壶好茶,再与大人移至花厅继续相谈可好?”
“不必。时候不早,本官还有些要事在身,今日就先告辞了。”
“那么,在下恭送大人。”
说话间,两人仿佛久不见面的老友,谈笑着一前一后出了门。马脸仆从则无声无息跟在两人背后,摇晃着尾巴,如影随形。
及至三人身影离远,铘立刻往我身后方向快步走去。
身后屏风内是间门窗紧闭的内室。
见他推门而入,我连忙跟上。
进门便闻见淡淡一股血腥。
素和寅靠坐在屋内的榻椅上,苍白虚弱,手捂一块帕子按着嘴,帕子上全是血,他半身衣服上也都是。
似乎早已察觉铘的到来,他见到铘进屋,没有任何意外,也丝毫没为哨子矿前那番避开的行为有任何闪烁。只静静朝铘望着,过了片刻,有些突兀地轻轻问了他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这屋内有什么不妥,齐先生?”
“阴气很重。”
“能不能去将那阴气源头之物替我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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