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所以在放任自己的思念在那一片循环缭绕的梵音中驰骋了一阵后,我想,不如便依了那头狐精所言,将他忘了才好。
可是怎样才能忘记一个人,将之忘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记得清慈曾说过,时间。
是的,时间可以做到。
可是究竟要多么长的时间才可以做到?清慈却未曾说过。
于是只能等,等时间一天天从指缝间流去,等记忆从脑海中一点点抹去。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清慈用尽千年都没能忘记得了那个令他谱写下引龙调的人。
那我究竟得用多少年,才能忘记这个曾为我弹奏引龙调的男人?
不知。
这不知真叫人绝望。
纵然如此,此后三百年时间依旧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逝。
时间总在我们边抱怨着缓慢和难捱时,一边不知不觉便将所有一切不着痕迹地从我们身边擦去,如同它匆匆掠过我们身侧时那无声无息的踪影。
修成人形的第七百零四年春,听说落岚谷那道可怕的结界被摧毁了。
第490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下
十二.
毁了结界的是一头在瑶池被关了整整四千年的天狐。
他叫碧落。
西王母的碧落。
他在清慈同玄女的大婚之夜诱惑了玄女的贴身女官,盗取了玄女剑将结界劈出一道裂缝,又耐心等待清慈从落岚谷离去了三百年后,才寻了个最好的时机将那结界彻底毁坏,随后带着一众仙魔妖兽逃离了那个天罗地网般严密的地方,自此不知所踪。
得知这一消息时,我正在为一把新做好的琴调着音。
制琴的手艺是在清慈身边百年时,由他闲暇之余手把手所教。而真正染上这爱好,却似乎是自离开落岚谷后方才开始。
三百年来我所制的七弦琴不下百只,但最终被我留存下来并制到最后的,却只有手头这一把。因它在弦响的那一瞬便对了我的耳,入了我的心,好似第一次听清慈为我弹奏时的感觉。
依稀记得那天他问我:“你爱听琴么,梵天珠?”
我只爱听他所奏出的琴音。
却始终无法在远离他之后以任何一把琴奏出相似的声音。
于是寻寻觅觅,在这三百年里亲手制作又亲手毁去,那些我曾以为可以用来替代他和那些声音的东西。最后,终于得此一把,在它发出第一阵声响时便刺进了我的心脏和骨髓。
因它是龙皮所制。亦非寻常的龙,而是看守昆仑的八部天龙。
碧落说,唯有这样一种龙皮才能制出一把同天庭琴师相睥睨的琴。
所以他将它赠与了我,在他冲破落岚谷结界后的当天夜里。
最后一个音阶调好时,远处罗汉堂的梵唱停止了。
我同往常一样点亮了屋内所有的蜡烛,擦干净了琴身,然后抱着那把制作完成的琴坐到了素和为我制造的琴台上。
再过半个时辰素和便会到此,以往三百年的每一个同样的时间,他都会来这里陪我,或者看我制琴,或者听我拨着那些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曲调来的旋律。
今夜也应是如此。
只是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我始终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从罗汉堂方向传来,而周遭也仿佛安静于往常似的,没有风声,没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侍从们低低的谈话声也听不见。
只有韦陀崖上那口钟每隔半个时辰便嗡地自鸣一下。
在第五次听见它鸣响过后,我手里的琴突然一阵颤抖,随后锵的声轻响,自弦丝间飘出阵极其曼妙的音律来。
我吃惊脱手。
琴未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托至掌心,再蓦一旋转,不偏不倚横架在了我身前。
依旧无人拨弹而自动倾奏着,那无比动听又无比熟悉的曲子。
引龙调。
这一次没有将任何一条龙引来,却只令我脸色苍白,因我面前立着道身影。
整整三百年来未曾见过的身影,却又总是如梦魇般在我幻念中出现的身影。
我以为这次又是我的错觉,同以往每一次所听所见的一样。
但他接住了我的琴,亦用我的琴奏出了那段我朝思暮想的旋律。
“清慈。”于是我抬头朝他笑。
他也笑了。一边将手慢慢抚到那把琴身上,一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仔细细地望着我。
随后停了琴声,他轻轻对我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宝珠。你为何要助那妖狐逃出落岚谷,还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
十三.
碧落得以摧毁落岚谷中的结界,的确是得益于我的从旁协助。
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能助我得到昆仑山下所藏着的一件圣物。
清慈曾对我说过,“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我牢牢记住了这一句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为了离开灵山。
落岚谷百年的生活已令我无法再适应灵山的日日夜夜,而我亦不愿继续在西王母的视线下按部就班地苟活。
于是我重回落岚山去见了那头困守于方寸之地的天狐。
他说要离开灵山,除非我得到北昆仑的一件圣物,那圣物千万年前便存在于世,若得之,便能拥有弑神的能力。而他是唯一见过那东西、也唯一能帮助我得到那东西的人,前提是我用梵天珠的不灭金身助他从结界的裂缝中逃脱。
于是我帮了他。
只是后来,虽然在碧落的协助下我成功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却并未因此便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件圣物。我不知是他欺骗了我,还是那圣物早已不存在于北昆仑,而当时时间紧迫,若不及时离开,等四方天龙聚集,那无论我或者碧落必然难以逃脱。因此,最终只能带着他剥下的龙皮返回灵山,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而他则自此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那时便已料到,此举被天庭察觉是瞬息间的事,只是未曾想到,到了这天,被遣来捉拿我的竟是清慈。
多可笑,三百年来日日想着同他再度见面的那一天,却不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而今他已是众凤之皇,为何却屈尊来拘捕我这小小一名罪犯,显见,又是西王母的意愿。
她将我撵出灵山;她将我困在清慈身边;她对我施以天雷之刑;她在我渐渐习惯了同清慈的相处后便将我撵出落岚谷、又在我犯下天条后令清慈来将我亲手拘捕……
我究竟做了什么令她要如此对我?
这数百年来我日日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却无人能解答。
清慈也回答不了。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如他初见我时那般神情。令我不安,令我惶恐,令我愠怒,又令我无处遁形……
于是在沉默了好一阵后,我再次笑了笑,然后抬头对他道:“我知罪,带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你知不知你被定了什么罪,宝珠?”然后他问我。
我摇头。
他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句:“死罪。”
“神仙死不了。”
“除非是罪犯天条,而被西王母赐死。”
原来如此。
若犯天条,若是西王母的裁决,神仙也是会死的。
只不知神仙的死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思及此,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早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活法,死,倒也不乏是个解脱。”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动声色问。“为什么要去助那妖狐逃脱。”
我亦不动声色回望向他:“因他对我好,所以我想帮他。”
“你可知你从此惹下大祸。碧落一入凡间必将引出轩然之灾,之后,你即便轮回百世,只怕也还不清这罪孽的了。”
“那又如何。”
我反问。他扬手再度朝我脸上甩了一掌。
却在掌心落下一刹被我挥手劈开,手指划过处,他手臂上留下深深一道血印。
而他那掌是如此的虚张声势,我这一劈是如此的实实在在。
心脏骤然疼痛起来,我握着指尖上残留着的他的皮肉,无所适从又无法开口,只呆呆望着他,见他依旧那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用着他那双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却又几乎透过那瞳孔望进我心里去。
于是突然间眼泪便滚了出来。
即便在他将我交给清慈那天都未曾掉过一滴泪,此时却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我咬着手指上他的血和肉无声地哭着,无声而用力地看着他。
然后突兀问道:“如果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
他微微一怔。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沉默着朝后退了一步,随后伸手到我面前,掌心摊开,自里头浮出一团圆润的光来。
那是一颗珠子。
四百年前被他从我体内取走的我的元神,此时熠熠生光,又如烈火般灼烫,似乎比之四百年前多了些什么在里面,不知是些什么,我也无心去知晓。只呆呆望着它,直至清慈将手掌再次朝我递进了一些,随后蹲下身,抬头望着我的眼,对我道:“凤凰涅槃,会留下一些火焰,燃烧百日不熄,我将之封印在你元神之内,以此可令你暂避开西王母的视线。你便趁着那些时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去,从此……”
“若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不等他将话说完,我再度问他。
他住了口。淡淡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了片刻,随后慢慢道:“不会。”
“混帐!”我扬手一把扯断琴弦朝他脸上丢掷了过去:“既如此,你那日对我所做又是为何?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
他不退不避。
因而被弦丝在他脸上割出数道血痕,暗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慢慢滑落了下来,他依旧淡淡望着我,随后笑了笑,将掌中那颗珠子轻轻丢弃在我脚边:“因那时我只是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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